其實很多年後言真也一直在想,當年自己究竟還愛不愛沈浮。如果愛,那愛得究竟是她這個人?還是她自己曾擁有過的,最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
這個問題似乎沒有答案,畢竟,如同南方小城夏天青郁郁的爬山虎,自萌芽起,沈浮的存在,就與她的青春時代生長在一起。
言真高考後的整個暑假,她們幾乎都在一起。言真高考成績優異,上A大已經是闆上釘釘,沈浮作為言真高中兼未來大學的學姐,又知書達理,書香門第,言真父母自然放心她們玩在一起。
那毫無疑問是言真人生中最放松的三個月。沈浮的家并不在Y城那幾個聲名在外的高檔小區裡,但地段也是鬧中取靜,轉過小區入口處疏朗的棕榈樹,便能看到樓棟間隔着郁郁蔥蔥高大樹木和大片大片修建齊整的綠地,在寸土寸金的地段,這樣的寬闊與潔淨簡直接近另一種意義上的窮奢極欲。
這也奠定了未來言真去給柏溪雪補習時,看到那棟壯觀的柏家公館時面上的寵辱不驚——面對難以跨越的階級,流露豔羨、不齒或驚奇都會為人所恥笑,唯有那份假裝司空見慣的清高,才能保留窮人的尊嚴。
雖然高三剛畢業的那個言真還不懂這個道理。當她看到沈浮家庭院中的葳蕤花木和一泓碧水,走過那道精巧的石拱橋,她驚奇的嘴裡隻有一句話。
“你家晚上會不會有很多蚊子啊?”
豔紅肥白的錦鯉在腳下穿梭,沈浮幽怨地看她一眼,明顯吃過苦頭:“……晚上睡覺記得關窗嗎。”
好在她們大部分時間都不呆在家裡。Y城夏天炎熱,但也止不住高中生對外面世界的好奇。言真在Y城讀了三年高中,但一直到畢業,才有機會逛遍這個城市。她和沈浮躲在省圖書館裡看漫畫書,又跑到老城區西華路去喝盛名在外的鳳凰奶糊,彼時粵劇藝術博物館還尚未建成,她們踩着自行車經過永慶坊,被青石闆路颠得屁股生疼。
小小的榕樹果掉了滿地,自行車輪子碾出一地暗紅,誰也想不到未來那裡會因為一張月亮橋的照片,被人圍得水洩不通。
她們咬着小布丁跳上公交車,到蓮花山裡去看當年據說許願很靈的并蒂蓮,卻又不幸遇上Y城最常見的霎時雨,傾盆大雨之下,兩隻狼狽的落湯雞,手忙腳亂地躲進蓮花湖的長亭避雨。
Y城的夏天總是很長,八月裡,依舊能看見翠綠荷葉上高高托舉粉白荷花,遙遙遠遠地,在潇潇煙雨中兀自朦胧。
荷花十裡水浮香,夏日初長。十八歲的言真托着下巴,看沈浮在她身邊坐下。
那個時候沈浮已經要升大二,穿着雅緻的連衣裙,長長的頭發柔順地披在腦後,燙的是那年頭最流行的發尾卷。放現在看來不過也是年輕小姑娘,但在剛剛畢業的高中生眼裡,卻是那樣籠罩着神秘而遙遠的氣質,叫人心神恍惚。
于是她忍不住沒頭沒腦地問:“沈浮……你究竟喜歡我什麼啊?”
實在不怪她這樣問。自從沈浮畢業舞會那個朦胧的吻之後,她和沈浮似乎心照不宣地暧昧了起來,但關系也隻限于偶爾牽牽手而已。在女生都手拉手上廁所的高中年代,這樣的親密,看起來好像也隻是普通閨蜜。
沈浮歪頭看她,腦海中卻浮現出新生入學時的情景。那時言真愣愣地看着她,在暑熱裡臉頰绯紅,一顆汗珠沿着熱騰騰紅撲撲的臉頰往下掉,看起來呆呆的,像在獵人面前尤在困惑的傻鹿。
于是她順理成章地說:“喜歡你傻啊。”
其實言真并不傻,毋庸置疑。她聰明靈秀,骨子裡帶着一股沉靜的氣質。有一次她們泡在沈浮母親的書房,各自捧一本大部頭讀,她的心思卻全在外頭阿姨切西瓜時飄來的那股清甜氣味,把書頁翻得沙沙作響。
言真比你定得多,她媽有一次對她感慨,很适合去當學者。
言下之意就是沈浮心仍不夠靜。她暗自不服氣,卻又心知肚明無從辯駁。她天資聰慧,又自幼受最良好教育,自有天之驕子的小小優越,所謂端莊謙遜、斯文有禮,不過是在這場優等生競賽裡,全方位勝利的最後一道加分項。
她因而喜歡言真的眼睛。沒有評判,也沒有比較,專注得純粹,隻有少年人心動時的小小羞澀,像溫熱的純淨水,妥妥貼貼地漫過她的臉頰。
像鹿切慕溪水一般,沈浮想要啜飲她。
于是她便這樣去做了。十八歲的言真還因為一個“傻”的評價而略帶不服氣地看着對方,下一秒便被人蓋住了眼睛。
耳邊沈浮的聲音低低地響起:“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你傻乎乎的樣子我就想親你。”
那才是她們的第一個正式的吻。距離畢業舞會一年之後,她們閉上眼睛,輕輕觸碰彼此的唇,羞澀而笨拙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小小試探,讓唇角濕潤。
這個吻落得隐蔽而無聲,大雨來得突然,如今十裡蓮廊,四下無人,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彼此二人。
不知道隔了多久,沈浮才發現言真定定地看着她。
“沈浮……”她小小聲喊她的名字,眼神亮閃閃的。
沈浮心裡莫名有點慌亂:“幹……幹嘛這樣看我?”
對方搖搖頭:“我總感覺,電影裡不是這麼親的……”
而後她繼續亮晶晶地看她,眼神愈發閃亮:“沈浮你老實交待你是不是也不會親……嗚!”
她話音未落,已經被沈浮捏着下巴把臉轉了過去,視野裡撞入一大片淺碧深紅色,看不見沈浮的臉,隻能聽見優等生難得窘迫地兇她:“我也不是什麼都懂的好吧!!”
然後言真笑了起來,這一次輪到她做壞事一般笑得前俯後仰,清脆的笑聲在雨中飄散,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鹭。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不怪李清照會那樣寫,少女情态,哪怕是那般如露如電的一刻,曾經擁有,便以為會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