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的心忽然被溫柔地牽動了一下。
她終忍不住低聲解釋:“我今天隻是去采訪的時候見到了沈浮,沒說什麼話。”
柏溪雪不響,言真低頭望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頭一歪,睡倒在她懷中。
罷了。她輕輕太息。
于是言真也站起來,輕手輕腳将柏溪雪放到床上,才去草草沖了個涼。
等到她也擦着頭發走出來,柏溪雪已經睡熟,一隻腳不安分伸出羽毛被外頭。
言真瞥見上面暗紅傷口。
那一雙聖羅蘭的尖頭高跟鞋,後跟已經被血迹印紅,顯然不能再穿。
奢侈品是個勢利的美夢肥皂泡。纖巧如絲帶的鞋跟,嬌嫩似嬰孩的小羊皮,樁樁件件,個個在玻璃櫥窗,都宣稱自己是恒世經典。
普通白領節衣縮食,用三五月薪水購回,珍而重之,會被嘲笑小家子氣。最好要登宮殿踩紅毯,鎂光燈中一次報廢,才算真正變身仙度瑞拉,實現一隻玻璃水晶鞋人生。
隻有□□最真實也最平等。長達數小時的通告工作,無論是仙度瑞拉還是豌豆公主,腳後跟統統留下傷痕。
言真又太息,伸手輕輕握住柏溪雪纖細腳踝,摸到一片冰涼。
她當然不同情柏溪雪。像她這樣的人,若仍要同情,那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該先一步去上吊。
但她卻不能不去愛憐柏溪雪,至少這刻不能。
是什麼時候企業家的兒女出現在鎂光燈下成為常态?大抵是當互聯網興起,注意力成為經濟,一瞬間所有人都開始意識到,民衆的每一次浏覽點擊,都能被點石成金的手指捕獲,嘩啦啦全都變成金币。
如亞馬遜蝴蝶扇動翅膀,一個網紅的一颦一笑,一句無心之言引發的熱點,所帶來的效益,能抵過千萬乃至上億的營銷費用。
于是人人登台獻唱,搖旗呐喊。
然而她見過十七歲的柏溪雪。剛從馬代度假回來的女孩,曬出一身亮晶晶蜜色皮膚,面頰卻是薔薇色。言真從廊下走過,看見她從泳池邊冒出,新燙的鬈發卷曲黑亮,笑嘻嘻地喊她:“喂!”
十七歲的柏溪雪從不穿高跟鞋,不在臉上動刀,費勁心思以維護鏡頭前無死角的光豔。
她素面朝天就足以像糖果色畫報裡美國高中生:沒心沒肺,也沒有禮貌。
但她大哥卻與之相反。聽聞柏行淵是正牌藤校生,牛津畢業後便隐姓埋名,勤勤懇懇,從基層員工一路幹到分公司董事兼副總經理。
言真每一次在柏家見到柏行淵,不是滿臉冷峻地工作,就是滿臉冷峻地替柏溪雪埋單,從功課到搶不來的手袋珠寶和晚禮服,白花花賬單雪片一樣漫過來,柏行淵數落幾句,轉頭就樣樣辦妥。
他與柏溪雪相差足足十餘歲,有時像她第二個父親。
人人都羨慕柏溪雪被如此寵溺。但言真總覺得,柏溪雪也未必有得選。
畢竟淵和溪。在父輩的期盼裡注定就是兩條路。
有時言真也忍不住想,倘若人生交換,柏溪雪是否會比現在更幸福自由?
沒人有答案。她伸出手,輕撫過柏溪雪雙眼。女孩猶在熟睡,茸茸眉毛在掌心留下癢意。
言真又歎氣,認命爬起身,從房間小藥箱翻出一次性碘伏棉簽,替柏溪雪細細上了藥。
深褐色冰涼藥水刺激傷口,柏溪雪皺起眉頭,睡夢裡下意識蹬了一腳。
言真也不惱,隻抓住她腳踝,如哄幼童般手指輕輕拍打安撫,終于見柏溪雪眉頭又舒展開。
等到把藥水塗好,困意也終于席卷了言真,她打了個哈欠,從來沒覺得身下的床如此暄軟過。來不及再收拾,胡亂把浴袍扔到一旁,她閉上眼,就此囫囵墜入夢鄉。
……月光落進來,在無法照亮的角落,柏溪雪靜靜睜開眼睛。
庭下如積水空明,她起身,隻披一件外衣,赤着腳下了床。
言真睡得很熟。柏溪雪沒有回頭,寂靜的房間裡,隻能聽到冷而輕的丁一聲,一束小小幽藍色火焰在掌心跳動,是柏溪雪打開了火機。
若有似無的煙草味彌漫開,她用手指夾着煙,斜斜倚在沙發上,半晌,才如歎息般吐了一口氣。
指尖撫觸猶在肌膚,柏溪雪生平最恨言真這種态度。好似聖母瑪利亞,慈航普渡,一視同仁看顧每一朵野地百合花。
或者正因如此态度,所以若幹年後再見面,言真看她才全然是陌路人,仿佛見也未曾見。
而她柏溪雪卻最愛犯賤。十七歲那年,一眼就從那一打花花綠綠簡曆裡,看見那張顯然是随手投遞,連彩打都懶得用的紙片。
煙霧消散在月色裡,她眯起眼睛,又看到十七歲的自己,伸出指尖去觸碰紙面照片。
廉價打印機印出來的模糊面目,她内心卻泛起隐蔽的欣喜和饒有興味的惡意,好像即将捏住一隻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