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頭頂的桌子開始小幅度地搖晃起來,伴随着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音,有文件嘩啦掉下了地,沒有人去撿。柏溪雪用手捂住了嘴巴,想要逃走。
但是她無處可去。就在一桌之隔,那個平時對她很溫柔的、偶爾會開車替柏正言接送她上下課的秘書阿姨,正躺在她的頭頂,與她的父親糾纏在一起。
柏溪雪想要嘔吐。
她用力咬住了手背上的皮肉,控制自己不要發出啜泣的聲音。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隻是本能意識到自己此刻目睹了最不應目睹的事情。
她害怕。所以隻好渾身冰涼地癱坐在地闆上,等待令人絕望的時間,一點、一點地溜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頭頂的聲音終于停息。柏溪雪等待着,等待着,直到關門的聲音再次響起,她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
辦公室靜悄悄的,“室雅蘭香”的書法依舊安然地挂在牆上,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柏溪雪鼻尖聞到若有似無的腥氣,她盯着潔白宣紙上那一枚血滴般的小小紅印發呆三秒,蜷起的手心裡,因為手掌長時間地撐在地上,也留下一片鮮紅的印子。
她忽然向外沖去。
辦公室外依舊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井然有序,與一個多小時前沒有分别。
好像有一大塊鉛在胃裡一直往下墜,柏溪雪緊緊咬着牙關,要和這墜向地心的重力對抗一樣向前奔跑,鼻尖卻始終萦繞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橫沖直撞,一顆炮彈一樣,不管不顧地推開所有人。一直到跑出公司,跑出電梯,沖到大樓前的廣場上。
午後熾熱的陽光一下子傾瀉下來,眼前的景象驟然開闊,柏溪雪的腳步卻停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了。
正是暑假的時候,廣場上大塊大塊的大理石磚,在熱辣的日頭下白花花地晃人眼睛。路過行人好奇地打量着她,看她閃着光的蓬蓬裙和亂糟糟的頭發。九歲的柏溪雪茫然地環顧四周,一下子想起無數個保姆嘴裡被人販子拐賣的傳聞。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但也不願意回頭。像一隻無頭蒼蠅,在廣場公園裡茫然地亂走,直到走到一個花圃的角落,茂密的小灌木叢勾住她的裙擺——柏家的花園裡從沒長過怎麼沒有眼力見的植物。柏溪雪伸手用力去扯——刺啦!
蓬蓬裙外頭那層閃亮的罩紗一下裂成了兩段。
她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那大概是她這輩子哭得最傷心的一次,當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女孩年紀太小,還不懂得什麼叫做倫理,什麼叫道德。
隻是第一次面對成人世界的恐怖,如童話裡這不可名狀的恐怖,赤裸裸地剖開在孩子的眼前,好似對童年的一場屠殺。
不能理解,也不能說出口。她嘴張了又張,卻隻能嚎啕大哭,好像要将肝腸哭斷,才能發洩出嘔吐般的難受。
不記得自己那個時候哭了多久,或許半個小時,或是隻有五分鐘。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頭頂的灌木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個紮羊角辮的女孩探出頭來,揮舞着手裡一串紅豔豔的冰糖葫蘆,忽然回頭大聲喊到:“姐!這裡有個妹妹在哭!”
一個更高挑一些的女孩子跑了過來,紮着緊緊的馬尾辮,好奇地彎下腰,和哭成花貓似的柏溪雪打了個照面。
她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一顆汗珠随着她低頭的動作掉下來,柏溪雪看到她漆黑額發沾濕臉頰,眼睛裡倒映出自己哭花的臉。
“你怎麼哭啦?”那個紮着馬尾辮的女孩繞過灌木叢,在她面前蹲下身來。
一張雪白柔軟的面巾紙被遞到她眼前,散發着淡淡的香氣。柏溪雪仰起頭,被女孩擦去眼淚,聞到她白色t恤上洗衣皂的氣息。
幹淨得叫人安心。
她呆呆地看着她,一下子忘記了流眼淚,隻眨巴着霧氣蒙蒙的眼睛,呼吸間啵地一聲,一個晶瑩的鼻涕泡從鼻子裡被吹了出來。
就像是電影的慢動作,馬尾女孩錯愕地瞪大了眼睛,咬住下唇,最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好丢臉!柏溪雪又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那就是她和言真的第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