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轉入平穩飛行,身體的超重感消失。
空乘人員走過來,為柏溪雪送來一杯檸檬水。
遮光闆拉下,閱讀燈打開,一束柔和光線打在柏溪雪手邊小桌上,她卻隻是對着攤開雜志出神。
應流蘇坐在她的另一側,柏溪雪聽到她助理請人為她拿毛毯的聲音。
這次是她們共同去參加一個慶典,因而在同一班機上遇見。一通你來我往的寒暄後,兩方才終于落座。
披上了毛毯的應流蘇,側過頭來同她說笑:“這行程太趕,推掉我好多活動。”
柏溪雪也笑:“是啊,我本來還想去泡溫泉呢。”
“一個人去嗎?”對方看起來像是來了興緻,把頭又側過一點,黑發之下眼波流轉,“還是說,你有伴……”
柏溪雪還是淡淡地翹嘴角:“也不算一個人吧……還有助理之類不相幹的……不對,這麼說好像确實也是一個人?”
她若有所思,歪頭看應流蘇,看起來十足小女孩。
應流蘇大她四歲,被這張青春無敵的臉閃了一下眼,頓了頓,才笑着應和:“和不相幹的人出門,也算是一個人。”
年輕就是好,她在心裡默默的想。
不需要費盡心思的化妝,素面朝天已經皮膚飽滿,雙眼明亮,在昏暗的機艙裡也像一顆明珠。
應流蘇自認自己資質不差,不然也不至于出道便憑着一部《那不勒斯的鏡子》一炮而紅。
然而歲月流逝,她漸漸意識到資源微妙的變化。
遞過來的本子,強扮少女的糖水片她看不上,剩下的不是要去演男主角鑲邊的美豔情人,就是要去演主角的小姨和媽媽。
鏡頭裡屬于女人的位置似乎就那麼幾個。
剩下的長槍短炮,要麼嘲笑女演員填充過度的假體,要麼譏諷女演員不經意露出的細紋。
因此,她在心中将這次合作看得很重,打定主意等會兒下飛機要多出幾套雙人路透,于是又轉過臉去,笑吟吟地想再聊幾句什麼。
柏溪雪卻已經将頭轉向舷窗。
遮光闆擋住窗外茫茫雲海,猜不透她現在是什麼表情。
隻隐隐透出一種拒人千裡之外的氣質。
柏氏集團旗下投資了多家院線,其中還有各家廣告傳媒公司千絲萬縷,勢力不可小觑。應流蘇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僭越。
她默默閉嘴。
身後傳來響動,是應流蘇又躺了回去。柏溪雪沒有回頭。
她也不是故意要給應流蘇難堪,隻是今天起太早,她懶得再聊天,所以索性裝沒聽見。
至于應流蘇怎麼想,柏溪雪倒不是很在乎。
她把頭靠在窗邊,把玩手機。
手機已經調至飛行模式,屏幕上的照片沒能加載出來,光标徒勞打轉,照片卻影影綽綽,像隔了一層霧。
是那張被偷拍的照片。
言真昨晚沒有和她過夜。她向來知情識趣,明白什麼時候該留什麼時候不該留。
但柏溪雪有點可惜,沒能看見她昨晚的表情。
不知道她是會生氣?還是失落呢?
她有些惡意地想——反正無論如何,最後她都會擺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
就像讓言真推掉工作,去陪她度假,事到臨頭卻又放她鴿子的事情,早就不是第一次。
柏溪雪知道這一定叫她難做,但反正言真永遠會露出若無其事的表情。
像小時候看的《動物世界》,受傷的馬匹,因為害怕淪為獵物,永遠會竭力站得筆直,仰起頭拼命奔跑。
直到把肺跑炸,精疲力竭倒下,也不願露出一絲脆弱的痕迹。
多麼可愛,一種竭盡全力維持尊嚴的、如履薄冰的難堪,叫柏溪雪又厭惡,又愛不釋手。
她們這段關系就像馬與籠頭。
柏溪雪對待身邊人其實很大方,這是她籠絡人心最輕松的手段。奢侈品、度假機票,她眼也不眨,流水一樣送出去。
唯獨對言真,态度天差地别。
不是說不會送貴重的禮物。奢侈品牌的手包、鞋子、項鍊和衣服,許多明知言真不會用的東西,她興緻勃勃地送出去,刻着一時興起的情話和言真的名字,又放任它們被言真束之高閣。
但她也隻願意送有價無市的禮物,從來不會給言真轉大額的現金。
言妍住特護病房的醫藥費,由她一筆一筆,每月親自轉給言真。
這是她從父親身上學來的唯一一樣東西——想要駕馭人,就要像駕馭馬一樣,時時鞭策軟肋,讓對方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主人。
唯有如此能給她安全感。
柏溪雪将自己縮進毛毯裡,心滿意足地眯上眼,沉沉入睡。
一直到柏溪雪下飛機,言真給柏溪雪發的幾條消息,都沒有得到回複。
她确信柏溪雪已經看到,隻是懶得打字。
因為各大社交媒體上,柏溪雪和應流蘇雙雙走出機場的路透已經刷屏,粉絲對着兩人共乘一輛保姆車的背影磕生磕死。
言真打開朋友圈,看見柏溪雪發的自拍,露出一截雪白衣角,正是路透圖中應流蘇的衣服。
她默默将手機放到一旁。
柏溪雪不在,言真自然不能在她家呆着的。
采訪也已經推掉,現在回雜志社上班,隻會徒生尴尬。
言真一想到那個場面就頭痛,索性給自己放個假。
她從家裡翻出速食吐司,拆開塑料包裝扔進空氣炸鍋裡,烤熱後就着盒裝牛奶湊合吃掉。
然後她将頭發紮起來,例行去醫院看望言妍,然後準備轉道去隔壁菜市場買點菜。
言妍還是那樣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言真給桌上花瓶換了新鮮的百合花,剪掉花蕊,空氣中一股清幽幽的濃香。
她閉着眼睛,濃黑的睫,蒼白消瘦的臉龐,仿佛尖尖的銀月。
每次言真看見,都會想起當年她們依偎在一起的模樣。
言妍總喜歡霸占她的房間,賴在言真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當年大火的韓劇,明明10個手指頭都塗滿亮晶晶的水粉色指甲油,卻對男女主雪天的灰黑色大衣心馳神往。
看到動人心弦處就抓着言真的被子擦眼淚。或者幹脆百無聊賴地把腿貼在牆上劈叉,将折出讓言真目瞪口呆的角度。
等到言真寫完了自己的假期作業,一回頭就看見言妍還保持着這個震撼人心的姿勢。
人卻依舊睡熟。
言真哈欠連天,自己也被圓錐曲線折磨得昏昏欲睡,随手将言妍推到一旁,從她身下拽出空調被一角。
倆人就這麼橫七豎八地睡了一個下午。
音箱裡輕柔地放着歌,是時下最流行的少女歌手,言真昏昏沉沉,感覺夢裡都是言妍眼淚和李子味沐浴露的味道。
然而那個秋姬李香氣的沐浴露已經停産多年,那位年輕的歌手也因為抑郁症在16年去世。
她替言妍掖好被子,向外走去。
醫院附近正好有個公園,言真買完菜,掂量着手裡分量不重,幹脆沿着公園溜達去地鐵站回家。
今天還是工作日,公園人不多。沿着小道往深處走,綠樹愈發蔥茏,人聲也逐漸遠去。
言真步伐也漸漸松快起來。道路邊立着小小木牌,是寵物樂園的标識。
不遠處草地上正有大狗小狗追逐撒歡,十分歡樂矯健。
言真隔着灌木籬笆,也不由得微笑起來,舉起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發給柏溪雪。
柏溪雪依舊沒搭理她,好在言真早就習慣自說自話,又錄了一段狗追飛盤的視頻發了過去。
一個橡皮球卻忽然滾到腳邊,骨碌碌地一路滾進灌木叢。
一隻奶油色的大金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趴在灌木叢邊試圖把球叼出來。
鼻子不夠長,身子又太大,它對着夠不到的玩具嗚嗚直叫,又擡起頭眼巴巴看她。
言真被這隻金毛眼中顯而易見的谄媚逗笑了。
于是她蹲下,伸手把球撈了出來:“還給你啦。”
金毛熱情地湊過去舔她手。
“Luna!”一把溫柔卻嚴厲的女聲喝住它,“不許這樣舔,沒禮貌。”
金毛搖頭擺尾地朝主人跑過去。
言真卻忽熱覺得頭皮一緊。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她緩緩擡起頭,看見狗正繞着一個高挑的女人打轉。
沈浮。
對方顯然也看見她:“言真。”
于是逃跑的腳也邁不出去,隻好停下來一笑:“真巧。”
“是啊,真巧。”
言真一下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慢慢站起來,看沈浮。
沈浮今天沒有再穿襯衣。估計是沒課,她穿的頗為休閑,長發紮成馬尾,運動背心外披着一件薄薄的雪白外套,看起來妥帖又清爽。
言真認得她胸口那行細細的LOGO,這套運動服價格不菲,半年前剛宣了柏溪雪做亞太區代言人。
她注意到她手裡也提着一兜菜,番茄、菜心還有一把小蔥,水靈靈的鮮綠,宜室宜家的模樣。
她曾經也見過這樣的沈浮,在十年前。
那時候她們還在B市讀大學。
兩個人談戀愛,搬到校外租十五平米小房子同居。都怕被父母發現,隻能用獎學金和當家教的錢付房租。
但日子是輕松快活的。
她們課表不一樣,誰先下課,誰就先到對方教學樓下等着,然後再手拉手,到校外菜市場買菜回家。
菜市場比學校進駐的超市新鮮便宜得多。言真記得菜市場轉彎處檔口的阿姨,因為自己女兒也在A大念書,所以遇到她們學生仔,總會将稱尾巴翹得高高。
她們買菜像逛街,什麼都看。鮮紫色的滾動水珠的圓茄子,淡綠嫩黃的鮮玉米,還有一顆顆雪白碩大的花椰菜,帶着新鮮的土腥氣,像海子的詩。
偶爾門口也會有小攤推車,叫賣熱騰騰的驢打滾。
糯米太膩。言真每次都吃不完,但每次聞到豆沙和黃豆粉香噴噴熱騰騰的味道,總忍不住放慢腳步,眼巴巴看。
沈浮當時特受不了她這種眼神。吃不完就吃不完吧,她總這樣說,總不能不吃啊。
于是她們美滋滋地又拎一盒驢打滾回家,夕陽澄澄如金,仿佛也是剛炒好的黃豆粉味道。
這樣好的日子她們過了四年。從兩人都在廚房雞飛狗跳,頓頓飯都将番茄雞蛋翻來覆去地炒,到後面各自練就一身廚藝,秋天從從容容,到菜市場去買一截粉藕,一扇排骨,還有一斤闆栗。
一半闆栗被她們煮了,分着剝了吃掉,剩下的齊齊倒進電飯煲,炖出一鍋香甜的闆栗蓮藕排骨湯,滿室飄香。
沈浮最擅長的菜居然是三杯雞。她說這是當年保姆阿姨教給她媽媽的菜譜,一杯醬油,一杯麻油,一杯紹興酒,配上一小勺砂糖和一把羅勒葉,開鍋之時香氣撲鼻,言真調侃沈浮可登太太廚房。
下雪天她們煮面吃,用言真多年糊弄妹妹的絕活。煎香的荷包蛋用沸水煮出雪白高湯,下一點提鮮的蝦皮和紫菜,最後一小勺豬油和蔥花,熱氣蒸騰籠罩眼鏡片,面條入口時幾乎鮮掉眉毛。
暖氣片時好時壞,有天終于報廢,還沒來得及叫人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