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回複消息的時候,柏溪雪正在做指甲。
她自然沒有将指甲留長的習慣,不過是日常護理,将指甲蓋上自然生長的豎紋細細磨平,再塗亮油,營造出鏡頭下無死角的剔透纖巧。
有時柏溪雪覺得藝人就像手指甲,千般打磨萬般修剪,還要在公衆面前笑稱天然潇灑,自成風流。
護理師埋頭,又小心翼翼剪下一彎薄薄細細的透明月牙,從指尖墜落,像貓的尖牙。
手機震動,柏溪雪撇過去,看見是言真名字,又把眼睛移回來。
她嘴唇一動,吹氣般懶懶吐出一個字。
“過。”
卻是對着面前的工作人員說。
酒店房間裡,你方唱罷我登場,工作人員正推着一架一架的衣服,忙忙碌碌地進出。
這些都是提前選好,供柏溪雪挑選紅毯妝造的禮服。
錦衣華服,琳琅滿目,一襲襲捧出來,每一件都在秀場戰績斐然。
選衣服的人卻莫名眼光挑剔,看高定如買菜,長蘿蔔短茄子,通通撂牌子賜花。
也不知道這位主兒今天又抽了什麼風。
團隊正在和這個高奢品牌談代言,眼瞅着隻差臨門一腳了,誰都想不明白,這大小姐怎麼忽然開始渾身不對付。
助理急得嘴角冒泡,求助的目光不住落到經紀人身上。
——經紀人名叫張儀,圈内人稱張姐。
一個放在圈子裡就像小紅小明一樣土氣名字。但在這個Merlin、Andy、Samantha滿地跑的娛樂圈,能做到談起“張姐”無人不曉,便可知她道行深淺。
“咳咳。”
于是張儀清嗓,正要開口。柏溪雪卻在這時忽然懶洋洋一歪,又拿起手機。
估摸着自己已經晾了對面大半個小時,她終于放心地點開了對話框。
卻是兩條語音消息。
【Silence:我剛剛睡着了……好困,也不知怎麼的就呼呼大睡了一個下午……】
大概是因為剛睡醒的原因,她的聲音軟軟的,帶着些平時少見的含糊,仿佛是臉頰仍然陷在枕頭裡。
或許也因為這個,言真說話比平時直接很多。柏溪雪聽見她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地又繼續說。
【Silence:不好意思啊……沒看到你的消息,因為我本來想着你忽然有事走了,我請假了又沒有地方去,所以就幹脆在家睡覺了……】
懶散的聲音打着漩,輕輕沙沙地流淌進耳朵裡——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嘴巴明明在道歉,語氣聽起來卻是撒嬌。
抱怨她放了自己鴿子,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百無聊賴,隻好睡覺度日。
真好笑。
柏溪雪眉眼不動,隻靜靜退出語音,又點開言真發來的照片。
是一張半個小時前的自拍。
相當災難的畫面——她高價豢養的金絲雀此刻又躺在那破出租屋的床上。
柏溪雪看一眼,都覺要灰塵過敏。
房間裡沒開燈。大概是不小心啟動了自動閃光燈,她眼睛被閃得眯了起來,整張臉皺成一團,頭發蓬亂,連臉頰上被子壓出來的紅痕也一清二楚,好像忽然被查寝的女大學生。
【Silence:現在的天空很好看,所以發給你。】
在她背後,窗戶露出大片天空。
如同傾倒顔料,濃郁的普魯士藍在窗棂上流淌。
柏溪雪想起某位畫家的藍色時期,最廉價的顔色,塗抹出最大片深沉濃郁的色澤。
【Silence:不知道你那邊天氣怎麼樣?】
張儀驚駭地看着自己藝人嘴角,忽然浮現出一縷幽魂般可疑的笑意。
應該隻是幻覺。
因為下一秒,那笑意又消失了,柏溪雪擡起頭,還是那副懶懶的語氣:“就這件吧。”
已經準備拉第四架衣服進來的工作人員喜出望外,忙不疊地取下禮服,還不忘給張儀遞來一個感激眼神——不愧是張姐!
張姐隻覺得頭痛。
柏溪雪可不管她,她站起身來,任由造型師在自己身上比劃尺寸,目光已經落向窗外海灣。
一輪明月正從海面升起,目之所及遍是清輝盈盈,皎潔無方。
還有哪裡的天空,能比頂配海景套房的落地窗外更昂貴,更美麗?
柏溪雪垂下眼睛,不說話。
等到和造型師敲定妝造,她才重新拿起手機,惜字如金地回。
【不下雪:你拍得醜死了。】
話雖如此,她還是按下保存鍵。
這次言真秒回。
【Silence:這張呢?】
非常端正的自拍,站在狹小廚房裡,言真圍着圍裙,滿臉認真看着鏡頭。
她甚至找好了光線角度,微微仰起臉,讓燈光均勻地照亮面龐,背景的小鍋正袅袅地冒着熱氣。
一種陌生的、溫馨的,家一樣的感覺。
柏溪雪發現自己盯着言真的圍裙出神。寬寬大大的塑膠圍裙,尼龍帶子潦草地系在脖子上,配上手裡鍋鏟,看起來非常的……勤勞能幹,艱苦樸素。
她莫名咽了口口水,覺得自己真是餓了。字面意義。
【不下雪:醜】
言真給她回了個小貓哭哭的表情。
【不下雪:這個貓也醜。】
……言真真想給她腦瓜子來一下。
但是不能。天大地大,老闆最大。她忍氣吞聲,正想給柏溪雪找一個話題,新消息又彈了出來。
【老闆二号:鍋裡煮了什麼?】
言真掀開鍋蓋給她拍照,一鍋雪白面條,卧了一個荷包蛋和一把青菜。
其實她中午吃得也是一樣的面,但睡了一覺之後,面條已經泡爛腫脹,成為一鍋面糊。
任何東西泡久了都是不堪入目,面條是,感情是,就算奧菲莉亞下凡也難以避免。
她幹脆把面倒掉。
【Silence:随便下了點面條吃】
【老闆二号:本來沒吃飯挺餓的,看到你這鍋又飽了】
【Silence:?】
【Silence:怎麼還沒吃飯?】
毫無意外地收獲了關心。
張方正在指揮衣服撤場,一擡起頭,感覺自己藝人臉上又有一抹漣漪似的笑,從嘴邊漾過。
等她定睛細看,卻隻看到柏溪雪冷冷的臉。
——高定禮服尺寸特殊,所以即便是女明星,試尺寸的時候也不能吃晚飯。
柏溪雪正要打字回複,忽然又覺得自己的動作太像報備,于是再次惜字如金。
【不下雪:不想吃】
撂下三個字,她滿意地把手機一扔,吃沙拉葉子去了。
卻沒想到,吃飯中途,手機又震動。
她拿起手機,發現是母親顧漪的消息。
倒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隻是些家長裡短。貴婦人樸素的生活,不過是被老公養着,買幾個包又買幾隻股票,再和老姐妹喝喝下午茶。
顧漪和她絮絮地聊,問她最近的感情生活,有沒有遇上什麼心儀的男孩子。她年輕是端莊名門閨秀,因此又叮囑柏溪雪,要多多注重名聲,娛樂圈太亂,鳳凰和野雞混久了,也不好嫁人。
于是柏溪雪又聽她刻薄了幾個和她老公兒子有交集的女星,其中不乏最近風頭正勁的小花。
要我說,她們長得還不如你呢。最後,顧漪如此結論。
柏溪雪覺得有些好笑。
她明白顧漪的意思。她的母親對自己有一種病态式的愛戀,人人都說她長得像顧漪年輕的時候。
于是她一次次從母親的贊美中感受,感受顧漪端詳她如端詳一副完美的、待價而沽的珠寶,又用目光透過她臉龐,愛撫自己一去不複返的芳華。
柏溪雪知道。在九歲目睹父親出軌之後,她在一次争吵裡知道,自己出生那年,顧漪和柏正言感情正瀕臨破裂。
她的出生,是一個挽留的手段。
但她也知道顧漪沒有辦法。
——她會什麼呢?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漂漂亮亮長大,嫁給當年生意場上産業新貴,又是珠聯璧合、錦上添花。
前半輩子過得太順利了,當然,現在的事兒,在貴婦圈子也不算什麼坎坷。
畢竟,維護一段關系永遠比打破一段關系成本更低。
然而柏溪雪終究是對顧漪不忍。
于是她又“嗯嗯”地敷衍了顧漪幾句,誇她養的馬眼光獨到,顧漪果然非常開心,又給柏溪雪拍了幾個新買的包。
沙拉碟裡細碎馬賽克拼成的H 和照片相映成趣。
切成細絲的洋蔥和苦苣葉子,在胃裡忽然冰冷沉重,一陣陣泛起油醋汁味的惡心。
她無端地打了個冷戰。
“沙拉撤下去吧,”她對助理說,“沒胃口。”
小助理早已身經百戰,面對她的任性笑容不改:“好的好的,姐你想吃什麼?”
“來碗面吧,青菜加荷包蛋。”
頓了頓,她又補充:“湯要熱熱的。”
小助理嘴快要咧到耳朵根——這真是柏溪雪這個月最平易近人的要求。
她一溜煙地跑去找面條。
隻留下柏溪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玩手機。
但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她登上小号,刷了刷自己的話題。最近她新戲上映,資源不少,粉絲歡天喜地得像過年。
當然,唯粉和CP粉吵架,就是過年裡的炮仗。
柏溪雪草草翻了幾頁,一個多月前她和言真“小記者x大明星”的CP早就過氣,現在風頭正盛的是和應流蘇配對的雪花蘇CP,中間夾雜着和幾個不知名女星的拉娘。
隻是剛冒頭就被雪花蘇們嚷着“糊逼别蹭”“和你姐結婚就差認識”“妖魔鬼怪快離開”,給亂槍打了下去。
互聯網上永遠不缺熱鬧看。
柏溪雪又把手機熄滅。
等到助理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走進房間。柏溪雪已經消失不見了。
空蕩的套房裡有水聲響起,隔着遠遠的屏風,飄來玫瑰浴鹽的香氣。
她家藝人想來想一出是一處,助理早已習慣,将面放在桌子上,趕緊快步離開。
整晚都有人進進出出的大門終于關上。
偌大的套房隻剩下一個人。
柏溪雪把自己整個人沉進下沉式浴缸裡,溫暖的熱水一路漫到脖頸,驅散夜間大海的寒意。
冰桶是酒店早已備好的,漂浮在水面,冰鎮一瓶低度白葡萄酒。
柏溪雪卻沒有喝。
她大口大口吃巴斯克蛋糕。
到頭來還是砂糖和芝士的熱量最得人心。冰涼細膩的口感,因為溫度的緣故,有些許融化,柏溪雪吃得眯上了眼睛。
不開心的時候要泡澡吃甜食,這件事還是言真教她的。
那時是因為什麼事情不開心?不太記得了,隻記得後來言真在熱水裡吻她,閉着眼睛,唇舌間渡過一枚巧克力糖。
後背抵在冰冷瓷磚上,沒有頭痛的後遺症,巧克力的吻比十七歲的宿醉更絲滑。
她那時可疑地臉紅,于是變本加厲地恨她。
但現在,她承認自己有些想找人說話。
所以她又趴在浴池邊緣,拿起手機發消息。
【不下雪:今晚陪我看電影】
大概是吸取了教訓,對面這次依舊秒回。
【Silence: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