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就這樣成了柏溪雪的家庭教師。
家庭教師,一個多麼古早的詞。有時連言真自己都會疑惑,自己躺在柏家的床上,睜開眼睛,真的沒有夢回18世紀英國倫敦的貴族故事嗎?
當然,她是貴族愛情故事中的仆人。
仆人的工作非常經典,一言以蔽之,就是欺上瞞下。
她既要肩負柏溪雪母父的要求,時刻督促柏溪雪功課,監督行為是否出格,也要柏溪雪打掩護,讓她翹課和女朋友約會的事情,不至于被發現。
是的,女朋友。柏溪雪長得漂亮,圍繞在她身邊的也多是漂亮女生。
那天泳池裡親親昵昵喊她雪的短發女生,正是柏溪雪當時打得火熱的一個t。
據說那女生與柏溪雪同校同級,父親是外交官,因此英法血統各占四分之一。
言真覺得她們去圓明園應該收兩倍門票。
但不得不說确實養眼。高高挑挑的身材,及肩微卷的頭發,還有一雙深邃迷人的眼睛,穿着Burberry的經典款風衣,看起來與柏溪雪十分登對。
柏溪雪和她去遊樂園約會,拉上言真作陪。過山車,旋轉茶杯,跳樓機,兩人出雙入對,言真則無奈鑲嵌在邊角,負責買水買零食排隊,還有孤零零一個人坐在茶杯裡,替對面的倆人舉起相機。
咔嚓。柏溪雪還是那樣懶洋洋笑着,英俊的漂亮的女孩子,頭戴毛絨發箍的小情侶肩并着肩,看起來很甜蜜。
下了旋轉茶杯,倆人又決定去鬼屋,手牽着手親親密密走了快速通道。
柏溪雪嫌遊樂園的儲物櫃太髒,言真便一個人抱着她們的大包小包,保姆似在原地等候。
鬼屋裡的尖叫此起彼伏,伴随着音效,聽起來十分刺激。
言真對當保姆的事情其實不太在意,畢竟樂園這種地方,總是要和對象朋友來才有意思。一個人來本就是純陪襯。
看在工資份上,她毫無怨言。
反倒是那個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從鬼屋裡出來時,兩個人的頭發衣服都有些淩亂了,女孩一手牽着柏溪雪,一手卻遞給言真一隻蛋卷冰淇淋。
言真輕輕看她一眼,有些驚訝。女孩不自在地撓了撓自己的卷發,很客氣地說:“辛苦你在這裡等我們。”
一雙迷人電眼,客氣話也顯得雙眸彎彎,一種溫柔的深邃。
樹莓和巧克力的兩球冰淇淋,壘在淡黃色蛋筒上,撒了彩色糖果碎又插上遊樂園IP的小旗和卡通貼紙。
看起來有種鄭重其事的缤紛趣緻。
言真接過來,必須承認自己還是有些感動,也很客氣地說:“謝謝。”
柏溪雪卻忽然擡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但她沒有對言真說話,隻是伸了個懶腰,對當時的女朋友說:“累了,我們回去吧。”
晚霞中的遊樂園也很美,彩燈次第亮起,在溫柔的灰紫色霞光中,仿佛仲夏夜之夢。
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柏溪雪約會,再也沒有帶上言真。
言真不明所以,但謝天謝地。
不過話雖如此,課還是要上的。
言真還記得第一節正式的英語課,柏溪雪張口就是一大段《麥克白》的英文台詞。
發音地道,語速流利,甚至故意懶懶地拖長了最後的聲調。為難和挑釁的味道昭然若揭。
言真隻是看她一眼,心裡覺得有些好笑。
她又想起自己高中的時候,她為了接近沈浮,處心積慮參加了和國際部聯手排練的話劇。
也是莎士比亞——難道有錢人家的小孩都喜歡玩這套?
或者說,是有錢小孩的家長們,從小就喜歡看學校玩貴族教育這套。
她又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眼也不眨地将柏溪雪的台詞流暢地接了下去。
末了,她才說:“你的口語很好,獨自出國完全沒有問題,但你的語法很糟糕,颠三倒四,這樣是寫不好文書的。”
柏溪雪隻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無所謂啊,我可以找人代寫。”
“那你為什麼還要出國讀書呢?”
言真問,在柏溪雪眼中看見一閃而過的詫異。
這句話柏溪雪其實不是第一次聽。面對她這種吊兒郎當的态度,有人嫉妒,有人輕蔑,也有人挖苦。
而她往往會揚起臉,滿臉笑容燦爛地說:“因為家裡有錢啊,也不是什麼大開銷,能讀個學位就讀咯。”
也不是什麼窮學生,非要講究性價比。寒窗苦讀挑燈夜戰十數年,隻為有朝一日找個好老闆打工。
聽懂她弦外之音的人,自會意識到剛剛自己是自取其辱。
但言真沒有。
因為她的語氣很平靜,沒有挖苦也沒有嘲諷,更沒有嫉妒的半點影子,隻是非常設身處地的好奇——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吃讀書的苦呢?
柏溪雪真恨她。這算是學新聞的天賦嗎?不管面對什麼樣的人,總能抛開一切身份,用這樣設身處地、好似完全為你着想的語氣說話?
或者說,又有人情味又冷淡,這是她言真的天賦嗎?
言真并不知她心中的彎繞,隻是靜靜地等她回答。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柏溪雪勉勉強強、冷冷淡淡的聲音:“家裡要我去讀,我就去呗。”
“可是……出國是少有的,可以名正言順把家裡人扔在大洋另一端的事情诶。”
言真卻忽然這樣說。
她少有說這般叛逆的話,柏溪雪驚疑地看她一眼,看見自己的家教。
白襯衫和馬尾總是一絲不苟的家教,對她那些荒唐事總是古井無波的家教。
一個象征着父母爪牙的老古闆式人物,此刻如同雕像金身開裂,嫣然一笑,露出一線鬼魅精怪般叛逆的蠱惑。
“你不想在這自由自在的幾年,真正幹點自己想幹的?”
話點到即止,書中的狐妖魑魅嫣然一笑,又凝固成石雕般靜止的美人面。
言真伸手從她的書櫃裡随手抽出一本書來,語氣重新變成客氣冷靜的溫柔:“中國小孩學英語普遍是題海戰術,讀寫優秀,但往往聽說很差的‘啞巴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