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講話很直接:“你反過來,你是口語耳濡目染,語法一塌糊塗的‘文盲英語’。”
“不過沒關系,‘文盲’也能用題海戰術解決,”她輕輕地說,翻開手中的書,“從現在開始,我不會要求你上課非要聽我講所謂語法。”
“我隻要求你在房間裡待着,然後,聽我讀書。”
她纖細手指撫過書頁。書本嶄新,一看就未曾被人翻閱。
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阿加莎的《東方快車謀殺案》,邏輯嚴謹,懸疑精巧,英語書蟲的經典書目。
文盲也有文盲的好。柏溪雪一看就不愛看書,言真自信她有一個未被劇透的空白大腦。
于是她低下頭,不再閑聊,隻輕輕朗誦,柔軟流利的語調,化作叙利亞冬季清晨五點,站台上的霧氣。
“It was five o'clock on a winter's morning in Syria.”
“喂,你真要開始讀這個嗎……”
言真沒有回答:“It was freezingly cold, and this job of seeing off a distinguished stranger……”
“……”
大抵是意識到言真說什麼也不會讓停下來,柏溪雪終于悻悻地閉上了嘴。
但這不代表她放棄讓言真下不來台,隻是換了個策略。
她開始在房間裡無所事事地玩手機,發消息,微信提示音叮叮咚咚響個不停,然後又開始看視頻,故意将聲音外放到最大,稀奇古怪的音效和言真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但言真依舊在念,不緊不慢地,又翻過一頁。
她們像是陷入了一種鬥氣。一個執着于打斷的女孩,和一個執着于堅持的女孩。
柏溪雪還在玩手機,聲音還是放最大,但言真朗讀的聲音還是堅定地、清朗朗的傳進耳朵裡。
掃興作用極佳,順利讓所有視頻都失去笑點。
柏溪雪幹脆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
也沒有用處。
事到如今她真恨自己念了什麼國際部,恨死世界上一切雙語教學語言環境,讓這該死的英語每個詞都能聽得懂,一個個排隊鑽進耳朵裡,連當天書聽都不能。
催眠作用接近于負,她閉着眼,黑暗中反而浮現出小說的畫面。
“……”
打死柏溪雪也不願意承認,她把故事聽進去了——天殺的究竟誰是兇手啊!
她把自己埋進被子裡,充滿悔恨又不甘地豎起耳朵悄悄聽。
言真的聲音卻停了。
“好了,”她說。
念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書,言真的嗓子已經有些啞了:“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
說完這句話,她輕輕地站起身,也沒有去掀開柏溪雪的被子,隻将書重新推進書架,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柏溪雪抓心撓肝地想了一晚上情節發展,又怕又想看。
第二天再上課,言真照舊翻開書,還是昨日的标記,柏溪雪卻輕咳一聲。
“……從121頁開始讀吧,”她轉過頭去,假裝玩手機,“你讀得太慢了。”
言真了然地一笑,從善如流地跳過五十多頁。
其實她也何嘗不是在賭氣?
念書是件苦差事,不然從小到大的班主任,也不至于小蜜蜂保溫杯潤喉糖三件套不離手。
但言真絕不認輸。
她較勁一樣在柏溪雪大聲嬉笑的微信消息裡保持語速平穩,就像她小時候抱着補習班課本目不斜視地走過一群吹口哨的小混混。
畢竟她最擅長念書。
高三早晨五點半起床,六點就能叼着早餐到班上。言真記得高三的教學樓是在整個學校的最高處,而她們文科重點班恰巧是最高一層樓。
六點鐘的清晨空氣是涼的,帶着草木的薄荷味。薄霧霭霭,站在走廊上,能越過學校高大的柳樹和松柏,看見遠處白色的大橋與江水。
唯見長江天際流。
言真那時其實還沒見過長江,卻不妨礙她心中有一股豪情萬丈。
鐵飯盒裡盛着飯堂打來的薄薄一層魚片粥,她一邊默讀課文一邊吸溜幹淨,然後将英語課本斜靠在欄杆大聲朗讀。
那時她心裡隻有一個目标,就是追上沈浮。
言真又翻過一頁。這些複雜的前情提要自然沒必要讓柏溪雪知道,她隻是繼續讀。
就這樣,她以一種沉默的堅忍徹底打敗了柏溪雪。房間裡,有一把椅子的位置屬于言真,暑假周二、三、四的下午,她就坐在那裡,用平靜的語調,給柏溪雪念書。
午後的陽光照亮她纖細的手指,皮膚在光下泛出鮮明的紅色,仿佛透明的振翅欲飛的紅蝴蝶。
她像撥動琴弦一樣撥動書頁和自己的聲音。
柏溪雪聽她念完了《東方快車謀殺案》,又念了阿加莎的另一本書《長夜》。然後又讀到勞倫斯·布洛克的《八百萬種死法》。
言真很聰明,選的都是情節緊湊的懸疑小說,或者是脍炙人口的經典劇本,因此柏溪雪總是無法拒絕。
然而,當她讀到《仲夏夜之夢》,最經典的那一句——丘比特的箭落在一朵小小的西方花上,原本白如牛奶的花,被愛的箭射中後變成了紫色。
“年輕女子們稱這朵花為‘無望之愛’。”
柏溪雪忽然說,停下。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她說。換一本吧。
言真照做,在柏溪雪面前,她永遠懂分寸,從不多問為什麼。
對這一點,柏溪雪慶幸又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