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是一個曆史被雪片覆蓋的年份。
美國大選,世界牌局變幻。Alpha狗獲勝,AI正式進入大衆視野。
随身聽的耳機線與街頭音箱,飄蕩民謠吉他。遠在南部沿海的Y城也落下細雪。
言真整個冬天都在感冒。
B市太冷,她至今未習慣北方氣候,病得昏昏沉沉。
鼻涕仿佛膠水,黏滞沉重,擤起來像雷鳴号角,卻又在遇上暖氣時,悄無聲息滴下來。讓人一刻不停地胡亂擦抹。
她鼻頭被面巾紙擦破,與面頰、眼角一樣鮮紅顔色,小狗鼻子般濕漉漉。
和她一般鼻子通紅的還有言妍。她彼時正處于愁雲慘霧當中,男朋友前天還在鞍前馬後二十四孝,後天地下情就被她踢爆,跟着大一小師妹跑路了。
跑路時還不忘戴上她半個月前挑好的情侶小熊圍巾。
言妍看着倆人聖誕節當天的甜蜜官宣,氣得哇哇大哭,轉頭投奔言真。
于是小出租屋裡鼻涕聲此起彼伏,沈浮蹲在電磁爐前,感覺有一百個蕭敬騰在開演唱會。
聖誕節她們三人打邊爐度過。
社交平台上轉發着B市平安夜會下雪的消息。
小小的出租屋裡,沒人打算湊這個熱鬧。
在能凍死狗的冬夜,沒有比一鍋熱騰騰的湯更能治愈感冒、失戀、政治性抑郁。
更不要爐子邊是三個期末周的女大。
言妍那周剛考完古典舞基訓。三天一小跳,五天一大跳,一個身強體壯、年華大好的女青年,硬是餓得黃鼠狼般眼冒綠光。
土雞、炖豬肚、油麥菜,她守在爐旁,最後撈起一塊從頭煮到尾的淮山,滾燙粉糯,下肚全是坦蕩和善良。
小平闆裡放着《老友記》,燒水壺征做它用,咕嘟嘟煮起紅酒。
肉桂、胡椒的香氣飄滿屋。言妍先醉一步,抓着塑料紙杯,荒腔走闆地忘情唱“往後我便有自己見地/無論愛幾高身價亦低過青花瓷器”。
她舞跳的好,歌喉卻難聽得驚天地泣鬼神。沈浮沖過去窗戶關嚴,生怕鄰居拿青花瓷器砸她。
電磁爐嗚嗚運作,歌聲已經蓋住了《老友記》。言真吸溜着鼻涕,披着毯子聽言妍撕心裂肺唱“當初專心跟你燭光晚餐,從沒有認識蠟燭怎樣消散”,肩膀卻已不自覺朝沈浮靠過去。
她含笑看沈浮一眼,兩人碰杯。
随後,她起身收拾碗筷。
出租屋沒有單獨的料理台,碗碟隻能悉數泡盡衛生間小小洗手池。她嘩啦啦打開熱水,一邊沖泡,低頭洗手。
門卻吱呀一聲被拉開,沈浮從背後抱住她。
“喂。”
熱氣低低撲在耳後,帶着淡淡的酒氣。沈浮穿着厚厚的居家棉服,低頭去吻言真耳後:“今晚怎麼都不敢看我,言妍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不好意思啦,哎你不要鬧啦……”言真伸手去推她,卻被沈浮抓住,情急之下小聲喊,“不許親!”
沈浮被她喝住,卻又把下巴擱她頸窩裡,呼出的熱氣撲在耳垂,言真癢得不行,想要甩開,手卻仍緊緊被抓住:“言妍在外面——”
“她又看不見。”
一個輕輕的吻落在唇上,像雪花。
“聖誕快樂。”沈浮終于得逞,含笑看她,松開手,一條圍巾被她從鼓鼓囊囊的家居服裡掏出來,繞到言真脖子上。
淡粉色的羊絨圍巾,又暖又輕。
“希望明年也能和你一起過聖誕。”
她溫柔地說。言真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她瞄一眼圍巾,被上面滿印的碩大logo驚得說不出話:“你怎麼忽然給我買這個。”
雖然她的确想要過。她想起自己曾和沈浮在王府井逛街,路過被燈光裝點的巨大櫥窗,她承認自己曾偷偷看過一眼。
隻是那圍巾太貴,不是她的家庭所能負擔。于是她若無其事地把眼睛移開。
沈浮卻隻是說:“因為我想帶,你陪我戴情侶款好不好?”
她知道這是沈浮的體貼。言真心裡有些酸軟——她送沈浮的聖誕禮物,是一副自己織的手套,和一隻聖誕限定的女士腕表。
新學期開始以後她隻能周末做家教,薪資随之下降不少。她預支了大半個月的薪水,才買到這隻表。
但顯然無法與奢侈品圍巾相比較。
言真偷偷咬了咬嘴唇,無奈地看沈浮,卻又被再次抱住。
“這次我可以親你了嗎?”
對方狡黠地問,卻沒再等待同意,第二個吻落下來,比雪花更有實感。
狹小的衛生間裡,她們像兩頭小熊一樣擁抱,嘴唇輕輕貼着,傳來對方的體溫。言真閉着眼睛,心跳得有點快,猶豫着要不要讓這個吻再深一點。
胸口的手機卻猛地震動起來。極具穿透力的鈴聲,一瞬間差點将言真天靈蓋掀開。
這樣狂野而強勁的鈴聲,隻能是那份恨不得讓她一天24小時待命的工作。
言妍還在門外高歌《分手快樂》,言真兔子一樣從沈浮懷裡彈開,手忙腳亂從胸前口袋掏出手機,震動卻在這時停止了。
【未接來電】
緊接着,一條微信彈了出來。
【家教-柏溪雪:在嗎?】
有沒有人說過?深夜但凡有人給你發“在嗎?”,必定不是好事。
更何況是工作消息。
言真飛快暗滅屏幕,正要假裝這條消息沒在這世上存在過。新消息卻在這時,接二連三彈了出來。
你看,節假日還看工作消息的人,是會遭天譴的。
【家教-柏溪雪:你能不能來找我?】
【家教-柏溪雪:我現在一個人在外面,沒有地方去了……】
言真睜大眼睛,遲疑地與沈浮對視了一眼。
她不是遲鈍到自以為是的人,明白這樣一條短信在聖誕夜的暧昧程度。正要與沈浮解釋,自己也不知道這條莫名其妙的消息是怎麼回事。
沈浮卻已經先一步移開了眼睛。
她目光落回屏幕:“你的大小姐好像遇到了什麼急事,要不要先問問?”
大小姐是私下裡沈浮對柏溪雪的調侃。每當言真遇見柏溪雪無理取鬧的要求,接近抓狂崩潰時,沈浮總是會笑眯眯地問:大小姐又怎麼了?
【Silence:你怎麼了?】
手機那邊卻沒有回答。
言真的眉毛漸漸皺起來了。如果柏溪雪說的是真的,那麼,天寒地凍的晚上,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
言真攥緊手機,心随着屏幕熄滅而下沉,正當她終于心中冰涼,決定将電話打回去的時候。
屏幕卻再次亮了起來。
并不是什麼好消息。
【家教-柏溪雪:這裡好黑,我好冷】
言真騰地站了起來。
“要不要報警?”沈浮蹙起眉頭問。
言真搖搖頭:“暫時還不用。”
“她打字挺清楚的,神智應該沒有很混亂,也沒有求救,說明暫時沒有危險。”言真飛快調動了一些言妍曾經喝趴下過的經驗,“我擔心現在報警反而把事情鬧太大,對柏溪雪不好,也浪費警力。”
“隻是……”她遲疑。
“你去找她吧,”沈浮卻說,“雖然現在沒事,但是再晚下去就要真的不安全了。”
言真随着她的目光落到牆上,時針剛好越過九點。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言真想了想,目光掠過沙發上的言妍,看見她不知啥時候已經裹着毯子睡得渾然不覺。
她無奈地笑了笑:“咱家還有一個大小姐要你照顧呢。”
“那我先去找她,”她披上羽絨服,“我和你保持聯系,真要有什麼事,你就替我報警。”
“好。”
“怎麼不叮囑我快去快回?”
大概是事情有了主心骨,她的心稍微定了些,半開玩笑。
“你知道的,可憐巴巴不是我的風格。”
她們相視一笑,言真踏出門去。
其實現在想來,那時的沈浮也很年輕。嘴上說得那樣理智,眼睛裡卻依舊閃着一種年少輕狂的光芒。就像她們曾經在大學裡推着單車路過一對情侶拌嘴,女孩對着男孩不停地誇贊另一個女孩有多麼優秀多麼可愛,眼中閃動的卻全是狡黠得意的光芒。
她很好很好吧?我知道。但是她再好,我明白你也隻會選擇我,才不會選擇她。
年輕的愛情無聊又隐蔽的競争心,小小的、無傷大雅的排外和嘲笑。
愛的殘忍天真和輕敵,都藏在這裡。
隻是那時她們都不知曉。
言真隻記得自己循着柏溪雪發過來的定位,頭也不回地跳上出租車。
冷風一吹,她的感冒又冒頭了。鼻涕重新在暖氣的進攻下流個不停,言真吸溜着,用紙巾擦了老半天才止住鼻涕。
她這才有精神留意柏溪雪發給她的地址——天殺的,怎麼是個高檔小區?
她那顆心一半放了下去,另一半卻仍懸着。放下去是因為,柏溪雪至少沒在酒吧街、公共墓園這種半夜妖魔鬼怪遊蕩的地方,懸着則是因為,深夜孤身出現在高檔住宅區的美少女,可疑程度也沒比墓園低到哪去。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下車之後,九九八十一難的第一道坎,竟然是保安。
——深夜孤身出現在高檔住宅區的美少女,可疑程度也沒比墓園低到哪去。
大概保安也是奉行這一準則,面對沒有訪客卡的言真,死也不願意打開大門。
柏溪雪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去哪裡了,言真按她給的房号撥出去,對講機卻隻有忙音。
嘟——嘟——嘟——
聲音一聲聲拉長,保安看她的表情愈發變幻莫測——半夜三更出現在這兒,找不到人還想千方百計進門的獨身年輕女孩,除了私生女,大概就是誰家鬧上門的情人。
言真的心也随着忙音漸漸下沉、下沉。然後,她忽然一緊外套,在保安詫異的目光裡,迅速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