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偶天鵝‘宛頸獨宿,不與衆同’,人類沒有這種硬件,因為哺乳動物繁衍的過程太過動蕩複雜。”
“不斷的生存競争、遷徙繁衍,推動哺乳動物向多偶制進化,不斷的□□、盡可能傳播個體的基因,這是哺乳動物的生存辦法。”
她輕輕地說:“但在人類社會,單偶制是随着大腦與社會結構變化而出現的軟件。用道德制度和前額葉脆弱的思維去遏制基因的沖動。愛成為意志的契約而非本能。”
“因此人類永遠恐懼對不上的情感齒輪,恐懼當你将愛火熊熊燃燒之時,對方早已移情别戀。”
“這樣的事發生在動物中不過是分道揚镳,但發生在人類世界,背叛往往會藏在财産、婚配、道德準則之下,淇水湯湯,漸車帷裳,你永遠也猜不透今日的愛人,明日将披上怎樣一張畫皮。”
“我想這才是讓我們恐懼背叛的原因,人類彼此都知道,善變與反複無常,刻在我們的DNA裡。”
“所以,遭受背叛的原因不是懦弱,背叛也不是你父親強大的證明。”
她沖柏溪雪微笑:“是父權社會給予男人太多制度上的便利,加之基因的‘惡劣’,他們注定更容易撕毀契約。”
“但即便如此人類還是渴望愛。”
柏溪雪沉默,她繼續說,作這一段話的結語。
“愛不是神話。愛是生物在動蕩的偶然性中渴望确定的必然,在這樣的希冀之下,人類大腦進化,我們用自由否決去對抗沖動、忤逆基因——這就是我們與伴侶交換的誓言。”
“那你找到那樣的伴侶了嗎?”
柏溪雪冷不丁問。
言真一驚,擡起頭,看見柏溪雪直勾勾的眼神,如此銳利,仿佛要将她的思維也劈開。
她不知為何心跳得有些快,下意識說:“當然。”
“我和我的男朋友感情很好。”
顯而易見的拒絕。
言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會說這種話。她從來不屑于在同齡人面前謊報性取向,也從不畏懼與柏溪雪接觸。
因為她向來坦蕩,永遠能恰到好處地保持分寸。
但這一次,她下意識撒謊了,近乎自衛一般,在柏溪雪面前劃出明确的拒絕。
柏溪雪一愣,然後,自嘲地輕笑一聲。
“我去洗澡了。”
熱水嘩啦啦淋下來,如同沐浴在海島的暴雨之中。
言真大概是在外頭洗漱。雙人标間做了洗漱台與衛浴分離的設計,透過磨砂的玻璃門,她關掉花灑,安靜地揉搓沐浴露起泡。聽見另一個人在門的那一頭刷牙、洗臉,然後抹上酒店提供的潤膚乳。
潤膚乳與自己用的沐浴露是同樣的馬鞭草系列。
香味讓邊界變得模糊,聲音則帶來沉默的親昵。門裡門外,水流、牙刷、玻璃杯放下的白噪聲,與掌心沐浴露泡泡滑膩的觸感,交織在一起。
這樣的默契幾乎要給人同居的錯覺。
但她知道言真隻是在禮貌回避暧昧發生的可能性。
柏溪雪自嘲地一笑,重新打開花灑,泡沫随着熱水,打着旋被沖進下水道。
嘩啦啦、嘩啦啦。
言真大概不知道,柏溪雪見過她和沈浮。隻有一次,在8月的暑假,夏天常見的、忽如其來的傾烏雲密布,大概是擔心言真被雨淋濕,沈浮推着自行車爬上山,在柏家門口等她。
柏溪雪就在房間的窗戶,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們,嗤笑這對情侶即将被大暴雨淋成落湯雞的慘樣。
傾盆大雨如約而至。她們先是試圖一手撐傘,一手推自行車,但很快就被狂風吹得左支右绌。啪!大風迅速吹翻了傘骨。兩人前俯後仰,瞬間被淋得狼狽不堪,像兩條落水狗。
然後,言真忽然指着沈浮大笑起來。她率先将傘一把扔掉,張開雙臂沖進大雨中,回頭,對着沈浮糊在臉上濕哒哒的長頭發大聲嘲笑。
沈浮也把傘扔了,追過去打她。
之後?
之後,她們擁抱在一起,在雨裡親吻。
自行車倒在一旁,車輪空轉。
夏季暴雨,綠山牆,草地裡蒸騰而起的清苦氣味,年輕女孩被雨淋透的白襯衣,透出隐隐約約的内衣輪廓。
她笑得那樣明媚,柏溪雪感覺自己也被雨淋濕在那個夏天。
她将臉浸泡在水裡,掬一捧冷水潑到自己臉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啊。
等到柏溪雪踏出浴室,言真果然已經睡下。昏暗的房間裡,柏溪雪隻能看見她的後背,手機屏還在亮着,言真似乎在發消息。
不知道是發給她的妹妹,還是發給女朋友?
柏溪雪沒有問,言真自然也沒有答。很快,她便放下手機,伸了個懶腰。
“我準備睡咯?”
“嗯。”
“那我關個床頭燈可以嗎?”
“嗯。”
啪。隻剩下柏溪雪一個人坐在更為昏暗的房間裡。
于是她也縮進被子裡,輾轉反側,莫名有些想哭。
從來沒有睡過這麼差的床。
“言真?”
“嗯?”
“你睡了嗎?”
“還沒,但是快了……”
“……”
“言真,你可不可以先陪我坐一會?”
她終究還是說,忍住莫名其妙掉眼淚的沖動:“這床好差,我有點睡不習慣。”
……大小姐。已經半夜一點了,言真快要困暈過去了,聽到這句話真想打她。
她把臉埋在枕頭裡,惡狠狠地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才重新坐起來,披上羽絨服:“怎麼陪?”
“坐在我床邊就行,”柏溪雪把臉埋進被子,隻露出一雙眼睛,“我總覺得走廊上有人在走來走去。”
言真在心裡歎了口氣。算了,大小姐出入隻住五星級酒店,不習慣也是人之常情。
就當送佛送到西,她忍耐:“要不要再關一盞燈?”
“不要,我怕黑。”
“好。”
“但是燈好亮,你能不能幫我擋一下。”
“……好。”
言真已經徹底放棄。别吵架了,能省點力氣就省點力氣吧。
她一言不發地裹緊羽絨服。坐到柏溪雪床頭,恰好是一個能把台燈光線擋住的角度:“睡吧。”
“我睡不着。”柏溪雪卻仰起頭,一副倔樣。
柏溪雪已經發現,言真會刻意躲避與她交心的時刻,但隻有她任性刁蠻的時候,言真不會拒絕。
大概是因為她有個妹妹吧。重新回到雇傭關系,用對待小孩子的态度看待柏溪雪,讓言真感到安全。
果然,言真隻是用力吸溜着鼻涕,用惡狠狠卻有氣無力的聲音說:“那我會坐在這裡等到你睡着為止,行了吧,小祖宗?”
柏溪雪隻是笑了笑,重新閉上了眼睛。
她就這樣沉沉地進入夢鄉。
直到下雪的聲音,将柏溪雪再度喚醒。
其實下雪的聲音很輕,不過是一米二的床柏溪雪還是睡不習慣,前半夜反反複複做夢,索性坐起來,赤腳走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
天地間一片潔白。風是流動的銀河,卷起無數細碎冰涼的銀白色流星。
她靜靜地凝望着落雪發呆。
台燈還在開着,大概是言真擔心她起夜怕黑,留了最低檔位的光。小小的房間籠罩在細雪與暖黃的光暈之中,仿佛旋轉的水晶球,将一切美麗的故事凝固。
今夜應該有帶翅膀的仙子起舞。
但今夜沒有仙子,柏溪雪回頭望去,言真正蜷縮在蓬松的被子裡,睡得沉靜又酣然。
梅花依舊靜靜地開放着,在暖氣的熏陶下,香味仿佛更濃烈了一些。
她輕輕打開了落地燈,照亮梅花,看她淡黃色的花瓣,在燈光下近乎透明,同窗外的雪花一般發着光。
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柏溪雪輕輕翹了翹嘴角,心裡卻沒有在笑。
她真恨她。
如果說,此前的一切感情都是在朦朦胧胧中試探的話,那在今夜,言真的那個慌言,讓她意識到,她們之間并非沒有沉默流動的情愫。
隻不過,在基因的沖動與愛人的誓言之間,言真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後者。
——這就是你的确定性之愛嗎?言真?
為什麼,你偏偏要那樣愛她?
這是沒有問題的答案。柏溪雪悲哀地意識到,愛情從來隻看機緣巧合,就像她懷抱着這樣非分的心情,對待她的前女友同樣不公平。
她還記得那個女孩在被她撞破出軌之後,眼睛中沒有恐慌,隻有隐隐的一絲淚水。
“忠誠?”她笑着對柏溪雪說,“你從沒有喜歡過我,還和我講忠誠?你要的從來不是感情的忠誠,你要的是狗的忠誠!”
她在那裡落淚,柏溪雪轉身離去。
她不在乎前女友的眼淚。自然就會有人不在乎她的眼淚。
言真是對她很好的,一切都是死無對證的好。如同今夜的梅花,明日便将凋謝,隻有她記得夜深時分的香氣,蓬亂的發絲,還有呼吸和對視中一觸即分的眼神。
因為什麼也沒有真正的發生。她沒有舞會的入場券,隻有心中如此綿綿的恨。
柏溪雪惡狠狠地想,她恨她的忠誠。言真才是這裡最不道德的人。
言真不懂柏溪雪的心情。
第二天早晨,她被枕頭下的鬧鐘震醒,小小地掀開窗簾一條縫,驚喜地發現B城已經銀裝素裹。
柏溪雪窩在被子裡,睡得很沉。
什麼啊。她無奈地笑了笑,還說睡不慣呢,結果現在睡得這樣熟。
她決定不打擾柏溪雪的睡眠,就這樣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洗漱,叮囑前台10點時給柏溪雪來一個morning call,然後重新穿好衣服,轉身離開。
因此她也不知道,當柏溪雪醒來,看見身邊空空如也的床榻,是什麼樣的心情。
她隻是無比輕松地走在路上,想着終于可以回家。
出了地鐵口,清晨的新雪還沒來得及掃,言真不忍踏破這一地清白,小心翼翼地踩着邊走。
冰涼的空氣灌進肺裡,羽絨服裡卻藏着嘉和一品熱騰騰的醬肉包和鮮蝦餃子,心也熱乎乎地在跳。
言真決定将昨晚的一切都抛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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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過後,2017年春節來臨之前,言真以準備畢業為由,辭去了柏家的家教工作。
辭職一周之後,她收到一個柏溪雪的包裹。一對蝴蝶形狀的耳夾。
面單上的地址完全陌生,是離柏家很遠的快遞站。
言真知道這是柏溪雪不讓退回的意思。
她打開包裹,柏溪雪在明信片背面用潦草的字迹寫着:
“本來是想送給前女友的聖誕禮物,你随便幫我收着吧。”
她反轉卡片,看見在太平洋上飛舞的加島信天翁。
蝴蝶翅膀上鑲嵌的寶石,藍瑩瑩的,仿佛一滴淚。
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
言真把它收進首飾盒最深處,再也沒有拿出來戴——按命運原定的軌迹,她們今生不會再見面。
可惜造化總是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