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芷君慢慢地說,這一次,輪到她注視着言真慢慢停下來的腳步,聲音中帶着快樂和痛楚。
“其實原本我的研究生,想考的是你的學校。考研那一年,我把你們學院教授近五年的文章,都從知網上下載了,狠狠啃了一遍。”
“我是在那個時候看見你的名字在二作。因為考研太枯燥、我也太好奇夢校的本科生是什麼水平了,所以我點進了你的名字,看見了你的畢業論文。”
言真沒有回頭。
她目光悠遠,落在遙遠的淡藍色天際線,記憶卻已經随着謝芷君的聲音複蘇。
2013-2017,,如此清楚又模糊地銘記着的大學四年,為了申請材料,給老師打工的日子、為了拿到優秀畢業論文,自讨苦吃選了定量,每次用SPSS都恨不得沐浴焚香,相關系數卻偏偏約等于0的日子。
日日夜夜泡圖書館的日子,那樣混亂、讓人哭笑不得又無比懷念。
“說實話,你的論文現在看,其實挺幼稚。”謝芷君輕輕地說,聲音卻帶上淡淡的笑意,仿佛也陷入了屬于她的四年,“我後來也沒有通過B大複試,還是調劑去了S大。”
“但我還記得你在緻謝裡寫的話。”
22歲的言真曾滿懷期待的一字一句。
——2016年,年度詞語被牛津辭典宣布為“後真相(Post-truth)”,在洶湧的情感和立場面前,客觀事實越來越變得不在重要。越來越多人宣稱“真相沒有意義”,越來越多人堅信“此地沒有新聞”。
——但正是因為選擇了這個專業,所以我意識,在這個複雜動蕩的世界之下,依舊有人堅持做研究與調查。但我仍是相信新聞,也相信人的信念和理想。哪怕在未來的很多時刻,我們必定會反複質疑這個選擇。
“畢竟,如果世上沒有真相,那麼人類又有何處可依?”
謝芷君溫柔地說:“我還記得,你說你從小到大最喜歡的詩是,安得廣廈千萬間。”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
她心下無聲震動。
還是那句話,其實言真當年的文采,不算有多好。隻不過是一個年輕人天真得幾乎有些可笑的發願,化作跳動的字節,在數據之海的巧合中,進入了另一個年輕人的心裡。
“所以,當我真正遇到你的時候,我才會覺得那樣可惜。”
她低聲說,語氣中有一絲感傷:“我知道我說這些話有點太突然了,對不起。”
“明早是正式的選題會,我買了下午的高鐵票。所以,言真,你還有一晚上的時間考慮。”
她注視着言真的背影。有一瞬間,言真其實想要流淚。
但她忍了又忍,終究是沒有回頭。
她隻匆匆地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就落荒而逃。
夠了吧?如果生活是電影,能夠在這一刻拉下帷幕就好了。
這樣難堪的拷問,她已經不想再面對第二次了。
然後,時間卻并沒有仁慈地停止流動。傍晚的風、混合着該死的汽車尾氣,吹到言真的臉上。
明麗的晚霞餘晖,如同仙子的羽翼,平等地披在鬧市的每一個人身上。她輕輕将被吹亂的碎發别到耳後,目光凝望車流,一直流向遠方。
小腹仍在隐隐墜痛,腰部肌肉的酸軟,提醒她應該回家。但言真隻是發愣,漫無目的地踱步,一輛電瓶車從她身後蹿出來,吓得她一個踉跄。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撥打了柏溪雪的電話。
第一個電話,柏溪雪沒有接。
言真咬了咬嘴唇,锲而不舍地打了第二個過去。
等待接通的标志和紅燈倒數一起閃動,她的心裡随之浮起不恰當的期待。
不是都說,上天會給勇敢的人獎賞嗎?
或許,或許,這一次會不一樣呢?
嘟。
柏溪雪接起了電話。
“喂?”
她在那邊問,應該是在片場。透過遙遠的電波,言真聽到那邊輕柔而嘈雜的聲音,似乎有人調整下一幕的布景和燈光,有一瞬間,她居然有些不合時宜地出神。
直到柏溪雪又喂了一聲:“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她沒有喊言真的名字,因為這段關系并不能見光。
言真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得那樣快。
原來之前一切的遊刃有餘,還是因為不夠在乎。她咽了一口口水,第一次這樣結結巴巴地問柏溪雪:“喂,柏……柏溪雪,你現在有空嗎。”
柏溪雪似乎在對面悄悄翻了個白眼,言真聽到她不耐煩的聲音:“沒有。”
“你有事嗎?沒事我就挂了。”
“等……等下!”她抓着手機喊,路邊的行人詫異地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言真無暇顧及,一心調整自己不聽話的舌頭:“就是……那個……柏溪雪,你這次出差要多久呀?我有一個采訪要到外地去,也不是很遠,大概去個一周左右……”
“我……你要是剛好最近檔期也比較忙的話,我可不可以去……”
“不行。”
“我下周可能要去港城取景,你有你的‘工作’。”對面的柏溪雪懶洋洋地說,慢條斯理地将“工作”咬下重音。
言真一瞬間攥緊了衣角,試圖争取:“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柏溪雪打斷了她的話,電話那頭,言真聽到工作人員在提醒她準備下一套妝造,“還有别的事情嗎?”
“我想……”
嘟——
【對方已結束通話。】
言真的手頹然地垂了下來。
像是所有了力氣都被抽走,她忽然覺得身體很沉重,如堕冰窟般冷,讓言真幹脆就這樣抱着膝蓋,在路邊慢慢蹲了下來。
路上仍有許多行人,她盡量讓自己不要擋道,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風衣下擺拖在地上,不小心被人踩了一腳,瞬間出現一個漆黑的腳印。
言真卻沒有動彈,她呆呆地看着行人,眨了眨眼。
一顆眼淚掉了下來。啪。碎在了風衣上,泅染出小小的水漬。
這樣絕望的時刻其實也不是第一次。言真承認,自己其實也恨柏溪雪。
她垂下眼睫毛,看着自己蒼白的指尖,回憶起上一次,如此絕望地蹲在路邊給柏溪雪打電話的情形。
然後,她的目光漸漸凝聚到某個焦點上。
似乎還沒到放棄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