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歲的言真,最讨厭夏天。
退學回國後,她處理了父母的喪事,重新回到Y市。為了還債,還有掙言妍的醫藥費,她在教培機構打散工。
也不是沒有想過找一份正經的工作,但植物人并不是像電視那樣隻安靜沉睡。言妍沒有意識,但卻會咳嗽、抽搐、嘔吐,随着卧床時間變久,肌張力增高,身體一日比一日僵硬。
她要花費大量時間陪言妍按摩、理療。最後每一份需要坐班的工作,都将她拒之門外。
兜兜轉轉,她又做回家教。
Y市的夏天潮濕高溫,雨水同蚊子一般瘋狂蔓延,曾經熟悉的、叫人歡喜的暑假,成為一種酷熱的煎熬。
為了節省冷氣費,言真躲在機構裡午休。
空辦公室裡害怕被發現,她躺在會議桌底午睡,瓷磚又冷又硬,一覺醒來渾身酸痛。
但這已是較為幸運的情況,為了防止員工蹭空調,老闆總是不時斷電,她在蚊子嗡鳴中醒來,隻覺頭疼腦熱,一摸後背,襯衫已被汗浸透。
她一天隻吃兩頓飯,一天能省十多塊餐費,一個月便是近500塊錢。
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言真每天饑腸辘辘,相較之下,睡地闆的痛苦也就不太難熬。
她那時正在給一個三年級的小女孩補課。言真還記得那女孩家境不算非常富裕,但溫馨和睦,家裡有一隻毛茸茸的薩摩耶。
言真給她補習語文、數學和英語,價格卻隻收别的老師的四分之三,成功拿下長期簽約。
每周六下午,是補習數學的時候。
她記得那天,一切都如往常,她檢查了學生的作業,要叮囑了期末考試的考點,正在給下周作業打勾的時候,那隻白絨絨的薩摩耶溜進來,繞着她們腿邊打轉。
球球。女孩媽媽探頭進來,原來你在這兒。你幫我喂她一下吧。
她對言真說,遞過來一個碟子。
一大塊剛剛煮熟的雞肝。大概是她們家今晚要炖雞湯,主人疼愛小狗,将新鮮的雞肝單獨撈出,先焯了水做鮮食。
要乖乖跟姐姐玩啊。她叮囑,小女孩被雞湯吸引,跟着媽媽啪嗒啪嗒跑了下樓。
球球熱情地把言真帶到自己的食碗邊,一屁股坐下,尾巴晃得像螺旋槳。
言真蹲下身子,帶上手套一點點把雞肝揪碎。
好香。
新鮮的熟雞肝,手指揪起來是軟糯濕潤的質地,一掰開滾燙熱氣就撲到臉上,濃郁噴香,熏得人鼻子潮濕,心尖發顫。
好餓。
言真盯着手上的雞肝。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
隻是嘗嘗,應該不礙事。
她神使鬼差地掰開了一點,先送進了自己的嘴裡。
第一反應是反胃。許久沒有接觸過新鮮肉食的消化系統,因為動物脂肪強烈的香氣劇烈地絞做一團,混着淡淡的肉腥味反到鼻子裡,被言真一把捂住嘴。
她舍不得吐。
她用力捂住嘴,仿佛鬣狗一般貪婪地啃食,一口、兩口、三口。唾液分泌、胃液翻湧,滾燙的食物墜到胃裡,帶來戰栗的滿足。
地獄裡爬上一個渾身發抖的餓鬼。
等到言真回過神來,她發現手上已經空了。
她吃完了一整塊熟雞肝。
小狗還在旁邊等候。它是一條很有教養的薩摩耶,不護食也不偷吃,看到言真緩緩垂下了手掌,便湊過來,親昵地舔舐她的掌心。
滾燙柔軟的舌頭,劃過掌心,留下濕答答的口水。
她把狗的食物吃得一幹二淨。
言真忽然捂住了嘴巴,這一次,她真的想吐。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等到回過神來,她已經蹲在路邊,渾身發抖。
人原來真的、真的可以下賤成這個樣子。
她伸出手,看自己的手掌,狗口水和雞肝的腥味仍殘留在指縫間,言真舉來聞了聞,忽然笑了起來。
太可笑了。她笑出了聲,盯着面前人來人往的車流,笑得眉眼彎彎、前俯後仰,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刻淪為笑柄。
然後,眼淚流了下來。
她忽然好想打電話給沈浮。
沈浮。
隻要念起這個名字。記憶中搖晃的白蘭花,剛剛曬幹的校服和襯衫,年輕女孩手掌的氣息,就全部在記憶中如海洋爆發般撲面而來。
她也曾有過許多在睡夢中驚醒的時刻,那時的沈浮總會用被子将她整個包裹着,然後,用手托着她的臉頰,額頭貼着額頭,在被子深處的黑暗裡低聲說:
沒事,我在呢。
你隻是做噩夢了。
羽絨被輕柔蓬松的觸感、耳邊的沙沙聲,隻要再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就會在噩夢裡醒過來。
言真靜靜地看着手機屏幕。
沈浮發給她的消息,中止在2020年。
那時她為了躲避沈浮,拔掉了這張舊SIM卡。直到整整一年後,才将卡重新換回來。
她想過一刀兩斷,卻仍是舍不得舊賬号裡的消息。母親、父親還有妹妹,曾經的一切,音容笑貌都沉睡在聊天記錄裡。
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
她輕輕一笑,終究還是退出了和沈浮的對話框。
然後,她打開了屏蔽的消息列表。
刷拉拉、刷拉拉。一大片又一大片消息劃過,如同紅海被摩西分開。
消息記錄在手下如海浪般飛馳掠過:假惺惺的噓寒問暖、恩斷義絕的親戚對話、還有數年來,各種奇形怪狀的客戶對她的騷擾。
“你這樣漂亮的一張臉,隻幹家教可惜了。”
她記得曾經有男人意味深長地對她說,一手拿着自己兒子的成績單,另一隻手,油膩膩地搭到了她的肩膀上。
言真回答他的是一記頭破血流的煙灰缸重擊。
最後她賠了三千元去和解。警察對着她直歎氣,說小姑娘遇到事情好好說,怎麼能動用暴力。
言真隻是笑,面色蒼白,但沒有歉意。
手指依舊在翻動。
路過有小孩看見她,好奇地問:“那個姐姐蹲在那裡是幹什麼啊?”
家長似乎也轉頭過來,後背遭受掃視,言真聽見他們漸漸遠去的聲音。
“不知道,你要好好學習知道吧,不然以後就就像她那樣掃大街。”
言真笑出了聲。
我讀的可是B大呢。她譏諷地想,也不知道是譏諷過去還是現在的自己。
然後,她纖細的手指終于停住。
一個遙遠又陌生的名字停留在指尖,如同一隻蒼白的蝴蝶。
柏溪雪。
她按下了發送鍵。
【Silence:你現在在Y市嗎?】
大概是不在吧。言真放下手機,把臉埋在臂彎裡,自嘲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