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澄敏感覺得這幾天家裡氛圍不對勁。
她隻能猜到是因為丢了錢,家裡人當然不高興,卻猜不到這個不對勁可能與自己有關。
這幾天她比平時還乖,讓做什麼做什麼,比平時做得更認真。
這會兒吃了飯,奶奶帶弟弟在院子裡曬太陽。
黃澄依舊在後院牆下,面前擺着加了洗潔精的泡泡水,一個碗一個碗地洗。
而她聽不見的二樓卧室,黃有才和張秀芬正在讨論這個事怎麼處理。
黃有才起初沒往黃澄身上想,但張秀芬一提醒,他也覺得最近一兩個月趕場黃澄和以前有點不對。
平時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現在每次趕場總要找點理由離開一會兒,再回來,他懶得問,現在想想,的确不正常。
“但她拿錢去幹什麼啊?”黃有才這點想不通:“這麼大的娃娃,哪裡用得上錢?”
“你管她花哪兒去了!”
張秀芬靠窗抱臂,沒好氣地道:“反正三天前錢還在,就這兩天的事,我和媽天天在家,不是她難道還是媽拿走了?”
“不可能!”
再不合理,一提到自己的媽,黃有才立刻否認。
農村最在意的就是孝道,媳婦提到老媽,他也急了:“你胡說八道啥子!我媽這麼一大把年紀還享不到清福,天天給我們帶兒子,虧你說得出口!”
“我是那意思嗎你急什麼急,我也覺得媽不可能啊,媽一個連鎮子都不去的人,拿錢做什麼。”
張秀芬坐他旁邊:“我開始也覺得澄澄不可能啊,但五歲也不是啥子都不會,還有遊戲機可以玩啊,我們兒子才三歲,每次不是路過搖搖機就鬧着玩嘛。再說,你就喜歡她那個性子嘛,我總覺得養不熟,跟我們一點都不親,而且因為她,到現在兒子都沒上到戶口,對了說起戶口,你還心疼那一千塊呢,上戶口不曉得超生要罰幾千塊哦?趕緊想想罰款哪裡來吧!”
黃有才看她一眼,沉沉歎氣。
這算是說中他心事了。
兩口子結婚頭五年,懷了一個孩子掉了,後來再也沒懷上,在農村這就是天大的事了,他媽從一開始的暗地催變成了天天念叨。
兩口子無可奈何,甚至張秀芬有一回哭哭啼啼說離婚讓他另找算了。
到第六年,兩口子在田裡幹活,同村的嬸子忽然跑來,滿面喜色又壓低聲音說:“鎮裡醫院有家人生了女兒不想要,正在愁呢,你們想要趕緊去抱!”
兩人頓時撂了手上東西,馬不停蹄去了鎮上,直奔婦産科。
是個女兒,很漂亮,剛出生就雪白幹淨的女兒。
雖然農村重男輕女,但有個孩子就不錯了,他們哪兒敢挑?
和那對父母說了說,幾句話達成共識,黃有才還給他們塞了幾百塊營養費,就抱着女兒喜滋滋回了村。
說來也怪,結婚這麼多年都沒孩子,黃澄一歲的時候,張秀芬懷上了。
而且孕期平穩度過,一年後生了個兒子,黃有才别提多高興,總算在村裡能擡起頭來,他們抱來女兒的事雖然沒有大張旗鼓地說,但同村有眼睛的都知道。
頭兩年家裡對黃澄還是挺好的,長得可愛乖巧,張口說話也早,似乎腦子很靈很聰明的樣子。
可就是黃澄會開口說話後,漸漸地就不怎麼待見這女兒了,性子實在是悶,在兒子鬧騰活潑中對比尤其明顯。
何況還不是親生的。
黃有才坐在床邊,吸了一根煙。
抖落煙灰,問:“那女兒怎麼弄?又送出去嗎。”
“五歲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想收養娃兒的哪個不想要奶娃娃?”
要不然,當初兩口子也不會那麼久才搞到一個剛出生的女兒,孩子越大想收養的越少,養不熟。
可這孩子當初是拿着出生證明,通過合法途徑登記在黃家戶口上的。
送可不好送……
黃有才驚了:“你想賣了?”
“咋可能!?”
張秀芬立馬皺眉,她就是再沒文化,也不敢幹犯法的事啊。
在她的潛意識中,黃澄的親爹媽把女兒送了或賣了都是沒關系的,但他們不是親爹媽,再送人或者賣掉……萬一被公安抓去。
她還是怕事的。
說出了從昨晚就在她腦中盤旋的念頭:“我覺得,還是給她親爹媽送回去吧。”
-
趕場的日子,黃家村比平時更安靜。
村裡要去趕場的都去了,村裡隻剩在家的女人和老人,和沒到上學年紀的小孩。
黃澄在院子裡和大黃狗玩,她有點不明所以的慌張。
今天爸爸去趕場沒有帶她。
家裡奶奶如常,在院子裡逗弟弟,看着弟弟蹒跚學步。
媽媽……
黃澄擡起臉。
這會兒張秀芬坐在院子中央的桌子邊,不像平時,注意力全放在兒子身上,而是時不時望一望院門口方向。
搞得黃澄也好奇,今天會有什麼人來嗎?
直到下午,在院子裡打毛衣的張秀芬,猛地一下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圾拉出刺耳一聲。
在院裡玩小石子的黃澄,不由擡起頭。
院門口來了兩個人,約摸三四十的年紀。
穿着普通,瘦瘦的,風塵仆仆,一臉疲憊。
張秀芬人已經到了門口,笑着說了什麼,擡手往黃澄玩的方向一指。
黃澄沒來由的心慌,不知道該上去打招呼,還是低頭裝沒看見。
磨磨蹭蹭的,小小的人經曆内心好一番掙紮,慢吞吞地過去,小聲叫:“叔叔,阿姨。”
這一聲一出,其中女人的眼睛頓時就紅了。
她不說話,男人還是看着張秀芬,語氣為難:“……電話裡你把情況也說了,但我們現在有三個孩子養,再來一個實在是養不起。”
張秀芬臉上笑容淡了:“不是我們不養,是這個事情太嚴重了,三歲偷針,長大偷金,現在就這樣以後還得了?”
“而且這個手續也不曉得咋個辦,當時我們直接給你們的。”
“這個不算什麼,找點關系,沒的問題,那時候我們也找的關系上的戶口。”
他們說着黃澄聽不懂的話,似乎與她有關,但聽不懂。
他們毫不避忌,好像小小的她是一個物件,或者認定此時年幼的她不記事,聽了也就聽了。
黃澄心中的慌張與不安,在這些聽不懂的話中,逐漸生長。
她鼓起勇氣,扯了扯張秀芬的衣角。
張秀芬低頭:“幹嘛?”
黃澄:“媽媽。”
隻喊了這麼一聲,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就又叫了一聲:“媽媽。”
“澄澄,我跟你說啊。”
張秀芬蹲下來,摸摸她的短發,将她轉向旁邊的男女:“其實吧,他們才是你的親爸爸和親媽媽。他們來接你的。”
黃澄的世界中隻知道“爸爸”和“媽媽”,從來不知道“爸爸媽媽”這個詞竟然還有親不親的說法。
完完全全的呆住,随之而來便是極度的害怕,雖然不懂“爸爸”和“親爸爸”的區别,但“他們來接你的”清楚得不能更清楚了。
媽媽不要她了!
揪住衣角的小手下意識更用力。
張秀芬沒有理會被她拽着,語氣溫和,甚至稱得上是溫柔:“澄澄别怕,以後我們有空也會去看你的,我們離得不遠呢。”
旁邊站着的兩人互相對視一眼,不遠嗎?
黃澄哪顧得上遠不遠的,慌得眼淚都下來了。
可她哭也是悶悶的,無聲的,眼淚嘩嘩的,一點聲沒有,瑩潤白嫩的小臉哭成這樣,被稱為親媽的女人也蹲了下來,掏出紙給她擦臉。
黃澄别過臉,倔強道:“我隻有一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