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芬也沒料到,平時看不出這個女兒對自己有多深的感情。
但女人多少有點感性,見黃澄這麼堅定又哭成這樣,心不禁軟了一分,但一想到兒子的戶口和動辄大幾千甚至上萬的超生罰款,心隻軟了幾秒,又硬起來。
糊弄一個五歲大的娃娃,能說的太多了。
可眼前黃澄實在是哭得惹人憐,好多話到了嘴邊,愣是說不出口,張秀芬隻能反反複複地給她擦臉,輕聲說:“别哭了,别哭了啊,我們多好看的一個女娃娃,哭了就不好看了……”
她安慰黃澄時,旁邊蘇天貴和何燕婷到了旁邊,小聲說話。
何燕婷是黃澄的生母,當年如果不是第三胎又生了女兒,她怎麼舍得将女兒送出去?
現在見女兒哭得這麼難受,她的心也不好受。
“早知道就不送出去了,現在娃娃好難受……”
蘇天貴沒那麼感性,他隻覺得頭大。
三個孩子本來就很難養了,就算現在老大初中畢業出去打工,賺的也沒多少錢,何況養兒子還要存錢翻新房子,那筆錢還沒着落,未來娶兒媳又是一筆錢,現在又來一個女兒。
現在滿腦子都是家裡的賬。
“我們還是好好說說,就讓娃娃留這家吧,你看他們家房子,比我們條件好太多了,跟我們回去也就那樣。女兒不用娶媳婦,但養到結婚也要花很多錢啊。”
何燕婷來的路上就想好了。
“她現在五歲不用大人帶,過兩年就去上學。花不到多少,義務教育每年意思意思交點雜費,老大老二不都是這樣嗎,等初中畢業讀個中專或者出去打工,費什麼錢了,她是我生的,我要帶回去!”
蘇天貴沒辦法,隻能點頭。
這事就這麼定下了。
至于黃澄的想法,從頭到尾無人在意,就像當年剛出世被父母送人,如今再被送回去,都沒人想過她願不願意。
這一晚,黃澄是哭了很久才睡着的。
第二天醒來一早,一家人吃早飯,和平時沒有兩樣的粥和菜。
黃澄沒有吃,看看媽媽,看看爸爸,看看奶奶。
他們沒有一個人看她。
堆積在胸腔的好多好多想說的話,突然不知道怎麼說了。
她要離開這裡,對于家裡人來說,似乎沒有一點兒關系。
早飯還沒吃完,昨天來的兩個據說是她親爸親媽的又來了。
張秀芬笑着去迎接,招手讓黃澄過去。
“爸爸媽媽今天帶你去鎮上,給你買新衣服怎麼樣啊?”她說。
黃澄的眼淚又要下來了。
她低下頭,擡手抹了眼角。
到了鎮子上,新爸媽問她喜不喜歡這個,喜不喜歡那個。
黃澄不知道答什麼好,一顆小小的心隻剩惶然:連爸爸媽媽都是可以變的,還有什麼是真的?
路過一個鋪子時,瞥到擺在櫃台最外面的紅色座機。
她忽然不走了。
“我,我要打個電話。”她小聲,但堅定地說。
蘇天貴和何燕婷有點驚訝,不過這是女兒兩天來主動跟他們說的第一句話,沒道理反對。
姐姐給的那幾個數字,她早就記下來了,不需要想就撥了過去。
“嘟——嘟——嘟——嘟——”
每一聲嘟,都在幼小的心上重重一擊。
黃澄幾乎要繃不住淚,這一定一定是緊急又重要的事啊。
響了許久,沒人接。
她更難過了,不舍放下聽筒,即将轉身的時候,又忍不住再打一遍。
這一次一直聽到聽筒傳來自動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
-
小巴士停在村委會門口,林又藍跳下車,走上一條田間小徑。
如今對怎麼去黃澄家,她算是有點印象了。
今天是星期六,村裡明顯孩子比平時多,穿過兩塊田,一連看見了好幾個孩子。
林又藍穿着連衣裙,隻要練舞她就喜歡穿連衣裙,換衣服方便,但村裡的孩子愛玩愛鬧,穿連衣裙的少。
加上她行走在田野間,身姿輕盈,步履靈動,仿佛田間精靈。回頭看她的人不少,都以為是哪家城裡的親戚家小孩來玩了。
蘇天貴兩口子正和黃家兩口子在讨論準備什麼東西去辦手續的問題。
黃澄抱着大黃狗,坐在院門邊,好像在發呆,目光愣愣的,忽然凝聚成光,睜大了眼睛,刷地起身朝村路跑了過去。
“哎呀。”
林又藍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下,她力量不大,險些被撞到腳崴了。
黃澄立刻站直,緊張地小聲說:“對不起。”
“這個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林又藍莫名其妙想起蘇澄說對不起的語氣,平淡沒有情緒,好像隻是走個過程,往往讓她生氣。
不過對着mini澄,林又藍耐心多了點,捏捏她的臉:“又沒多大事,别把對不起挂嘴上。”
這一捏,想不看到微微腫的眼皮和此刻正紅的眼睛的難。
林又藍盯着她:“怎麼了啊。你哭啦?”
黃澄垂下眼,小聲說:“姐姐,我要走了。”
“去哪裡?”
這讓黃澄怎麼答呢。
她自己都不知道會去哪裡。
“不遠的,離這裡很近。”
他們說的。
“為什麼要走?”
黃澄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來越低。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跟姐姐說理由,什麼新爸媽,什麼親生女兒這種東西,連自己都抵觸,何況還要說給别人聽。
而林又藍見她這個反應,心也往下沉。
她拉住黃澄的小手,徑直黃家院子走去。
短短一截路,她的心大起大落,坐在32路上的輕松心情完全沒了。
因為黃澄紅紅像小兔子的眼睛,因為她的欲言又止——真是奇妙,能讓五歲的孩子學會欲言又止的事能是什麼?
自從發現在火鍋店發現那個和蘇澄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女,林又藍就有了隐隐的猜測。
但她一直猜測,或者說潛意識希望,黃澄變成蘇澄是更遙遠的以後,而不是現在年僅五歲的黃澄時就遇到這種事。
可當她站在了黃家院子門口,那一點僥幸小火苗徹底磨滅。
院子裡的站着幾個大人,其中一個沒見過的女人和蘇澄無論是輪廓還是五官,都是肉眼可見的相似。
“姐姐。”
小手反拉了拉林又藍。
她低頭。
黃澄仰起小臉,小聲問:“我走了,你會來看我嗎?”
沒什麼是她能改變的,哭了一晚也無濟于事。
爸爸要變,媽媽要變,住的地方要變。
可這一刻她心中,隻有這一個願望,姐姐不要變,姐姐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