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坐過來安慰了會兒陶書娴，陶書娴不死心，招手叫邱雯坐過來，讓她叫叫外婆。
“書娴，這在老年人群體中再正常不過，你又何必這樣。”
陶書娴沒理會哥哥的話，仍肅穆的示意邱雯叫幾聲外婆，舅媽提醒她大聲一些，否則外婆聽不見，邱雯點頭，也附在外婆耳畔大聲喚她。
外婆側頭去看邱雯，對着她慈笑幾秒，邱雯以為這是認出自己來了，卻聽見外婆說：“這小姑娘好看，但是沒我外孫女漂亮。”
曾經最親密的人，如今緊緊挨坐在一起，對方卻已認不出你。邱雯覺得這就是最遠的距離，她懂得了陶書娴的哭泣和淚水。
這頓下午飯，以往和和氣氣的團圓飯的氛圍全然不見，飯桌上一片死寂。外公看不下去，揮着筷子招呼他們好好吃飯，不要這般要死不活的馬臉相，“你們老媽生這病既不疼也不痛的，你們擺這副樣子給誰看。”
這話說的毫不在乎，但邱雯可以想到外公私下偷偷抹淚的模樣，他就是這樣一個嘴硬心軟的老人，從他以前對自己的态度就可以看出。
飯後舅媽帶邱雯一家三口上樓，給他們帶到自己相應的房間。
邱樹明和陶書娴睡一間屋，是從前陶書娴在家裡讀書時的卧室，現在仍保留着她生活過的痕迹，得知他們要回來，舅媽提前把屋子打掃了一遍，這會兒看來，沒有灰塵，隻有時間經過的陳舊氣息。
邱雯睡表姐房間。表姐結婚生子了，如今不住在這邊，好在婆家離得不遠，偶爾節假日也會回來小住幾天。
表姐長邱雯十歲，但是邱雯從小早熟，家裡的親戚都叫她小大人，總是能語出驚人，說出一些那個年紀的小孩很難說出的觀點，是以表姐和她關系不錯，兩人溝通沒有代溝。
邱雯13歲那年表姐結了婚，婚後就很少和邱雯聯絡了。那時候邱雯沒有手機，而表姐結婚後的假期不可能天天待在外婆家，自那以後兩人的見面隻有在新年或者中秋這樣的日子了。
得知邱雯一家回來，表姐當天晚上就帶着孩子回家，邱雯看見好久不見的表姐頓感親切，跑上前去擁抱她，連帶着擁抱她懷裡的孩子，自己的小侄女。
表姐的歸來，攜帶着邱雯過往在小鎮上的舊時光一起鋪陳開來。二人跑回房間，躺在床上回憶着過往的那些趣事，孩子在嬰兒床裡睡着了。
那是一個早秋的下午，邱雯跟着表姐一起出去找朋友玩兒，表姐身邊的朋友都是同齡人，整個一圈算下來，就邱雯最小。
一群人跑到鎮上的一個湖邊草場玩兒起了“瞎子抓人”，就是用兩根跳皮筋連接成一根能容納更多人的皮筋，衆人鑽在裡頭，石頭剪子布，輸家閉上眼，在皮筋内抓捕其他人。
草場廣大無邊，活動範圍不受限制，一群人玩着玩着就跑到了小河邊。
這河不愧于一個“小”字，大緻隻有七十厘米寬，凹在兩邊的石闆路中間。婦人們蹲在這裡洗菜洗衣，待婦人散盡，大孩子們一個一個排隊從這邊跳到對岸，再跳過一個水坑到達更廣闊的草地，邱雯排在最後，見大家跳得輕松，絲毫沒有對這河水的恐懼，是以輪到自己之時，她沒有猶豫地跳了過去。
前面撒歡兒狂奔的大孩子聽見後面“撲通”一聲悶雷般的聲響，回頭看，邱雯掉進了小河裡。
好在小河隻有不到一米深，孩子們笑的笑，撈的撈，通力合作把邱雯從水中帶出。
那時候外公外婆對她們雖然疼愛卻也嚴肅，邱雯不敢頂着這一身濕衣服回去，表姐也怕帶她回去自己挨罵，便沒了繼續玩樂的心情，讓其他朋友去玩，自己在這裡陪邱雯。
表姐身上揣了小靈通，電話裡外公打開電話，開口就是：“兩匹野馬，該回家吃飯了。”
以往外公喚自己和表姐野馬，邱雯覺得有趣，這會兒卻心急如焚，回去不行，不回去也不行。
為了抓緊把衣服風幹，邱雯就在草場上跑來跑去，一邊跑一邊把連衣裙掀起來又蓋下去，自己給自己扇風，企圖增大衣服與空氣的接觸面積，讓它更快幹掉。
邱雯愛美，即使是秋天也還是穿了連衣裙，隻不過還在底下穿了條褲襪。褲襪是黑色的，即使被水打濕了也看不出來。
蔣斯旻和外婆來這邊閑逛，外婆說這個小鎮生活節奏慢，是很适合養老的，她很喜歡這邊，每次蔣斯旻從國外回來都帶他來這邊住上幾天。
外婆指着不遠處一個穿着花裙子奔跑的姑娘，說着：“哎喲斯旻你看看，這小姑娘才有趣呢。”
蔣斯旻順着外婆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隻看見一個綁着雙馬尾辮的女孩，穿了一件粉白紗的連衣裙，上面很多碎花，她正把被水打濕的衣裙一掀一蓋地倒騰，手動風幹。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覺得那女孩兒大概腦子不正常。
提到這件趣事，表姐躺在床頭沒忍住咯咯笑，還是邱雯指了一下對面的嬰兒床，表姐這才止住了笑，而後小聲說：“邱雯啊邱雯，你小時候怎麼就那麼逗呢？”
邱雯不覺得自己逗，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比較成熟的，過年聚會，父母身邊的朋友說這小孩早熟懂事，她還會在心裡開心很久。
表姐又帶着她回憶了她一系列的童年趣事，邱雯躺在一旁默默聽着，對于一些細節，邱雯偶爾存疑，會開口問幾句。
她希望表姐不要一直講她，她也希望表姐能講講自己，講講她現在的生活，而表姐卻對此一字不提。
邱雯在心中計算着，表姐結婚四年，除了在婚禮那日見過表姐的老公，而後在新年的那些聚會中從沒再見過，都是表姐一個人回來，後來有了孩子便帶着孩子一起。
表姐的婆家距離外婆家，開車也就半小時，邱雯心裡猜測是對方不願意露面，或者是表姐不願意他露面。
表姐講了太多話，這會兒講累了，閉嘴睜眼盯着天花闆發呆。邱雯偏過頭去叫她：“表姐。”
“怎麼啦？”
“你結婚後幸福嗎？”這是邱雯心裡想了很久的問題，從表姐結婚後她就想要問的問題。
一向健談的表姐卻沉默了，呆呆地看了幾秒天花闆，而後偏頭過來，深深地看了邱雯一眼，“幸福不幸福又如何呢，我已經結婚了，還有了孩子。”表姐語氣深重而平緩，在邱雯聽來，那是一種向命運低頭的意思。
邱雯伸手握住了表姐的手，把她的拳頭包在自己手心，一點一點攤開來，說道：“不對的，婚可以結，自然就可以離。明明已經不幸福了，為什麼還選擇和他生孩子呢？”
表姐輕松地笑了一笑，伸食指點點邱雯額頭，“盡管大人都說你早熟，可你到底還是個孩子，要是婚姻真有你說的那麼簡單那就好了。過得不好那就離，那樣就好了。”表姐停頓了一會兒，而後伸手撫了下邱雯的臉，“邱雯，你太理想主義了。”
邱雯換了個角度想，或許是表姐太喜歡對方了，所以不願意離婚？她問表姐：“你喜歡他嗎？你的丈夫。”
表姐沒有避諱過這個問題，徑直搖了搖頭，眼眸含笑着問邱雯：“你還記得當時你掉進河裡，第一個來撈你的那個男生嗎？”
邱雯在腦子裡回憶，“阿智哥？”
阿智，表姐那一群朋友中的一個，個子最高，也最聰明。邱雯那時候就很喜歡這個大哥哥，他和表姐一樣，長得幹淨漂亮，從不拿自己當小孩兒，而是真的把自己當作一個平等的同齡人來對待。
邱雯抖着膽子說了一句：“表姐，你喜歡他。”表姐卻沒有太震驚的神色，隻是笑着點頭，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沒等邱雯多問，小侄女醒了，哭着叫媽媽。表姐慌忙起身去抱孩子，對邱雯說：“她餓了，我下樓去給她煮點吃的，你自己在這待會兒。”
表姐抱着孩子走了，這房間又剩下邱雯一人。她側着身子，望着表姐牆上貼着的那些明星海報，那些都是表姐曾經喜歡過的明星，表姐也曾經有過悸動的青春，如今那些激情卻被生活瑣碎磨走了。
邱雯躺在床上，思維不自覺發散。為什麼一定要選擇結婚呢？結婚真的是一個女人成長的必經之路嗎？在邱雯心裡，一段好的愛情和一段深度的友誼，其實它們的區别是微乎其微的，若真要強說一些區别，那大抵隻是有無性的區别了。
她想，或許，一段深度的友誼，真的可以替代愛情的存在。邱雯想到姜迩，點開她的聊天頁面，心血來潮給她發了句：“我愛你，我們要彼此陪伴一輩子。”
姜迩很快給她回一句：“你吃錯藥啦？”邱雯沒再回複姜迩，她的感情得到抒發，那就可以了。退出和姜迩聊天界面的時候，屏幕上當忽然彈出一條消息，是蔣斯旻發來的，問她今天怎麼沒去校外書屋。
邱雯看着“蔣斯旻”那三個字，思考，她真的可以不要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