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最深的時候中原中也倒在識海裡,他像一尾瀕死的魚,搖不動尾巴,他以為,自己是擱淺了,其實不是的;他隻是想起了過往的相濡以沫。
中原中也尚在朦胧中,但他的心沒有,被架在火上炙燒的感情令他不得不接受自己正在悲傷這件事。一片漆黑的、連燈光都無的空間,他卻死撐着雙臂不願癱倒。青年其實想要質問書:你為甚麼不多給我一點時間呢?我這個卑劣的死而複生之人又如何配得上那些哀悼……不,不僅如此,因這一次的生離将比死别還要遙遠,他與那些人的緣分在雪天化了個幹淨,今生今世想來已無法再見,所以其實他也在哀悼自己的親人、哀悼朋友、同事……因他又死了一次,因人世所有的關聯、已再一次離他而去。
書不會回答他的。于是在這最微妙最寂然的方寸裡,中原中也終于肯頹然承認自己的錯處。我怎麼能在知道自己必然會離開的情況下接近他人呢?他心緒激烈、不由得冷笑出聲:是我做了蠢事,無明貪愛,偏造下業障;是我不甘心天地間毫無附着,孤零零活着……若來日再有造化,我必要自己獨尋一葬身之地,再不教誰為我傷心難捱。
然而書卻另有一番神仙手段,未過多久中原中也已站在幾棟白色建築前,然後他感受到了一股溫暖的征兆。季紗惠。他輕輕開口呼喚,看見自己的夥伴款款而來,盈動在空氣中,中原中也伸出手,纖細的觸須便如往常般纏上他的手腕,下一秒橘發青年閉了閉眼,嘶啞着說了句謝謝你。
……所有時空裡,又一次看見你。
為此,真的謝謝你。
北極霞水母活潑地圍繞着中也轉來轉去,青年戳了戳它,并不意外指尖隻觸到了一團空氣:“這下可沒有指環能讓你住了,也不知道這裡的人能不能看見你。不過,”他話鋒一轉,語調輕松,“之前有承諾過的,‘季紗惠會和我是同一個人’,所以無論如何,再一次一起行動吧,我需要你呢。”
這一刻,站在虛無缥缈的水母旁邊的這個人,就是蕩在月光下的恣意火焰,谑浪笑敖,異常嚣張。
而就在中原中也左手邊立着的鐵牌子上,用暗紅油漆噴灑的“精神醫療センター”字樣更為這個夜晚增添了一抹詭谲色彩。借着微弱的光芒他低頭辨認,果然看見身上是一套藍白病服,中原中也聳聳肩,想:這樣情景下如果突然有霧色魂魄出現來吸取活人溫度,那也不稀奇;夜晚遊蕩在外的精神病病人,這大概就是他如今的身份罷。
然而再環視周遭,卻看見不遠處圍着許多鋼架結構的房屋,夜風撫過其上方的承重骨架時天溝會滴答滴答地落下污水。這種工業廠房與精神療養中心的怪異結合令中原中也尤為困惑:粗略看來這裡并不符合精神區域醫療中心的設置标準啊。但青年并不想在此刻思考這個問題,他精準地瞥向了路燈旁正在發出幽幽紅光的攝像頭,随後轉身,按照鐵牌背後貼着的路線圖往派車場走去。
他步子走得不大穩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還沒恢複好的原因;就連割喉的傷口也已變成了他長頸上的一道淡疤。但這仍舊是一個十八歲少年的軀殼——或者說,自那場大雪到現在對他僅僅幾小時而已。青年的臉上有像要落雨的陰影,身旁的季紗惠便飛過去輕輕碰他的額頭,而中也則露出了一個安慰性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