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次隻睡了不到十一個小時。
南挽誠現在已經有些清醒了,再睡今天就沒了,他不想浪費。
“約會……”
盡管他并不希望約會在自己的低狀态中度過,太過草率,沈翎羽值得最好。
他沒得選,他一直被裹挾前行。
“嗯,約會。”沈翎羽摸了摸他的頭,“我們有一整天的時間,去個安靜的地方,坐一整天。”
南挽誠不喜歡人群的聒噪,之前去露營也隻是為了讓他開心,這次約會很重要,他覺得不能再讓南挽誠委屈求全。
“再抱一會兒吧。”南挽誠已經能心安理得提要求了,他知道哪些要求沈翎羽不會拒絕,他在沈翎羽這裡可以自信,也可以張揚,不自信張揚也沒事。
可能,愛就是無意識的付出與索取吧。
沈翎羽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也是下意識的縱容與學習。
抱了十分鐘,兩個人還是起了床洗漱。
“你昨天一天沒吃東西。”
沈翎羽話雖這麼說,但也隻煮了清粥,蒸了碗雞蛋。
南挽誠郁期幾乎沒有食欲,經常性一天一頓,但厭食又不是能勉強的,勉強的話吃着吃着就吐了,因為強迫性進食一周掉稱十斤也并不是沒發生過。
沈翎羽體會過這種感覺,所以就隻做了點水份多的食物,方便南挽誠直接吞。
“你也隻吃這個嗎?”南挽誠皺眉。
沈翎羽笑了笑:“不是很餓,不止你會厭食啊。”
南挽誠垂眼沒說什麼了,平靜地将粥和雞蛋羹咽下。
長期的饑餓馴化了腸胃,吞咽也并不簡單。
不想吃也不行,今天要出門,不吃飯,頭暈了就不好了,盡管郁期本來就容易頭暈,頭暈也隻是最小的一個病症,沒有耳鳴尖銳,沒有腿抖窘迫,沒有眼睛酸澀,也沒有呼吸那麼困難……
吃完飯南挽誠才開始吃藥,他一直如此,吃完藥胃口更不好,醫學的輝煌與驕傲,不過行将就木之際的慢性毒藥。
等沈翎羽洗完碗,然後強烈要求南挽誠不要戴隐形眼鏡後,兩個人才出了門。
車開出了停車場,濕漉漉的天地才映照入他們濕潤的眼眶,後知後覺下雨了,下了一夜,還以為隻是眼淚流入了世界。
南挽誠靠在車窗之上,雨水順着臉頰的淚痕赝造玻璃的哭泣。
今天不是個适合約會的時間,模糊的距離,天空的陰影,郁期的痛苦,意料之外的下雨,天違地弊人悲。
狼狽又落魄。
“你有哪裡不舒服嗎?”沈翎羽突然問。
有,哪都不舒服,心髒,大腦,胃,腿……哪都不舒服,卻又都讓他覺得無關緊要。
“還能接受。”他小幅度掐着手臂回答,他真的不習慣被關心,對曾經的宋香如此,對現在的沈翎羽也是如此,那些若有若無的關愛他都能勉強忍受,可一旦破了界限,他就不知所措。
沈翎羽看見了,但沒阻止。
他知道這是一種清醒方式,盡管效果微乎其微,但聊勝于無。
他不願以自己的關心剝奪南挽誠陪伴愛人的權利,也不願以自己的關心去打斷他的掙紮。
愛有時候,應該是縱容,甚至是縱容自毀。
“南挽誠,你看,前面的車會輕功水上漂。”
這種話從沈翎羽口中說出來匪夷所思,這應該是平時南挽誠的台詞。
南挽誠擡起頭看了過去,透過雨水的哭泣,他看見流動的積水被無情的車輪碾碎,如同廢紙屑一般飛濺入陰雨的折射中,折射入漆黑的眼眸。
沈翎羽見他表情更為黯淡,又想轉移話題:“抱歉,是我沒看天氣預報。”
平時南挽誠郁期他們都呆在家裡不說話,沈翎羽今天總是難免犯一些低級錯誤,那種向下包容的意味太過明顯了。
南挽誠沉默了一會兒,帶着強硬的疲憊:“不要刻意哄我,也不要可憐我,我不喜歡。”
聽上去像逞強,卻是南挽誠實實在在所求之愛,他可以偶爾依偎在沈翎羽懷裡,但他讨厭被任何人當做孩子呵護的感覺,他也讨厭孩子,讨厭孩子對痛苦的惘然與後知後覺。
讨厭多久了?記不清了,可能是他不再是個孩子的時候。
至于為什麼,讨厭就是讨厭,理由沒必要說出來,旁觀者總是自作多情、縱火止燎,逼瘋了人就丢下“不知好歹”一走了之。
沒關系,沈翎羽都明白,他鄭重其事:“收到。”
雨水滴滴答答,抵禦最後的寂靜,如蟻蛇撕咬耳膜,蟲豸啃噬凝結的血痂。
手腕隐隐的刺痛這才點醒了他,歲月修複失敗的傷疤被純真的念想遮掩,習以為常也無所察覺。
原來剛剛問的不舒服說的是這個。
他突然覺得愛這種東西太過熾熱,一不小心就會灼傷自己。
南挽誠垂下頭再次靠在車窗上,閉上眼:“對不起。”
這次沈翎羽沒有立刻作答,雨水沖洗着焦慮自責。
哒。
哒。
哒。
“覺得對不起我,就繼續喜歡我吧。”
淅淅瀝瀝的小雨酸蝕了自縛的繭。
不要哄他,也不可憐他,去愛他,這就是他伸着手卻緊閉牙關之所求。
“……好。”
到了目的地後,南挽誠才知道是來公園玩,剛到門口就已經能隐隐約約看見遠處朦胧于雲霧裡的摩天輪。
沈翎羽打着傘,天平的那方終于向南挽誠傾斜。
“我想牽你的手。”
說着就已經牽上了,很冰,比初冬潮濕的空氣還要冰涼。
他原本的計劃是包一個遊樂場的,可南挽誠郁期恐怕不會想玩那些刺激的設施。更别提他們都多大了,沈翎羽覺得自己原來的想法也是足夠荒誕。
盡管兩個奔30的人至今沒去過遊樂園本身就夠荒誕。
會惋惜嗎?
還好吧。
童年未曾肖想的願望,長大自然都無所謂。
隻怪,怪南挽誠自己闖了進來,沈翎羽被迫哀歎過往的空寂。
雨漸漸小了,綿綿細雨是連接春與秋唯一的媒介,末秋的悲涼過渡初冬的蕭索,隻為鋪墊春的鬯茂。
今天公園沒多少人,雨水混雜泥土的氣息沁入了心肺也清空了心肺。
他們隻是安靜地手拉手,在白霧茫茫的公園漫步,腳步黏膩馬路的水漬,枯葉搖曳緩慢的呼吸,枯槁的生命也在雨中潮濕。
坐上摩天輪,南挽誠斂眸不願瞧那腳下濕漉漉的寂寥,是他要出來的,也是他恹恹緘默。
他覺得大概沒有一個正常人會喜歡被約會對象弄得如此乏味的約會。
他痛苦地睜開眼。
一滴水落在了淡藍的花瓣之上,分不清雨和淚,都那麼晶瑩。
“藍雪花?”南挽誠怔怔接下不知沈翎羽什麼時候藏在背後的花束。
藍雪花的單薄銜替山茶的豐腴,分不清冬和春的界限。
沈翎羽用行動告訴了他,自己并不覺得約會乏味。
“你這幾天好……主動。”南挽誠低頭愣愣說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表達什麼,筆下的華麗辭藻掠奪了口齒的巧言令色,“我追你并不是要求你一定要有回應,你不用有太多負擔……”
“我沒有,我隻是想這麼做了。”沈翎羽坐在旁邊靜靜聽着南挽誠的推脫,将五指擠入他的指縫,“暧昧是兩個人的事,是你說的,暧昧對象也是對象。”
十指相扣,體溫融了舌的冰冷,融了冷靜的心,南挽誠感覺自己要被外界的氣壓壓癟了。
陰雨天的對話都略顯憂郁。
摩天輪機械運轉的細微聲響摩擦着沉落的躁動,模拟着日升月落。
南挽誠頭好暈,想就此睡過去。
如若睡眠能短暫逃避世界,坐摩天輪能暫時脫離地面,但若夢醒了,一個輪轉結束了,該往哪走,又該怎麼做?
有什麼地方能躲避将自我趕盡殺絕的情緒嗎?
沈翎羽卻隻是笑了笑,指向窗外:“我們快要登頂了。”
雨不知何時消止了憂郁,撥雲見日,輝芒帶着些許燥熱氤氲旅艙的溫涼,殘落的雨滴揉碎初冬的暖陽,星星點點模糊了遠處的疊翠流金。
四序早早更疊了童稚,大人的世界時常為梅雨季停留,卻又不喜歡帶傘。
濕着衣發仰望,渴求一個不見來日的光風霁月。
究竟怎樣的日暖風恬才能緩和過往的大雨滂沱?
南挽誠不知道,他在陰雨見晴的日子陷入了茫然。
原來人在靠近幸福的時候,第一感受真的是痛苦。
摩天輪越來越高,南挽誠的心愈加沉落。
“抱歉,浪費了你一天的時間。”
“芳心千重似束,佳人思緒難測。”沈翎羽拈去花瓣上的水珠。
南挽誠低下頭,沉重地呼吸。
沈翎羽靠近了一些:“你對我這麼好,難道就沒想過我哪天會愛上你嗎?”
南挽誠心髒驟停,一瞬忘了如何呼吸,窒息感抽空了心髒,柔情蜜語比耳鳴還要尖銳。
他轉過頭,對上了沈翎羽被金碎饋贈的眼眸,半邊臉都柔浸在了輝金色的日光裡……就像那日被陽光眷顧的少年,笑盈盈問自己是否讨厭他。
“我們蓋過章。”
“你說你要教我學會去愛你,我想,我現在邁出了第一步。”
南挽誠抱着花的手都在顫抖,或許是害怕,或許是苦澀,又或許是不知所措的委屈。
“南挽誠。”
他把自己的呼吸都送給了沈翎羽,無人倒數摩天輪既定的登頂。
“你願意成為我的愛人嗎?”
叮鈴鈴——
童年的風鈴延綿至今,夏日的茫然在冬日洗清。
吧嗒。
摩天輪登頂了。
吧嗒。
整個公園都流着雲朵冰涼的眼淚,而藍雪花隻為赤裸的情語垂了花蕊。
長大的孩子似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淚水模糊了近視的眼,仿佛一場将醒的白日夢,一覺醒來,他還隻是一個請假在家的孩童,在炎炎夏日安靜思考着飄渺失真的愛。
白日夢可以成真,童年已經回不去了,無法縫補的碎光留給了淚水打濕的枕頭,那是每一個孩童見過的第一塊礁石,被鹹澀栖息,被鹹澀拍打,也被鹹澀遺忘。
記住鹹澀,遺忘淚痕,暗自竊喜一切都遺留給了過去,礁石上曬幹的鹽巴卻還是在今天撒滿了陳舊的傷疤。
“都怪你……。”他的聲音夾雜過往無力的嘶啞,“翎羽,我現在好想死。”
我想死,無奈,你的名字太過動聽,時過境遷也無法截停咽喉的哼吟。
“那帶着我一起吧。”
沈翎羽替他摘去雨線般的銀絲眼鏡,垂眸吻了上去。
蜻蜓點水一吻,落下貪戀欲焚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