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童年的鈴聲格外悠長,延綿了一生的悲戚空曠。
祝願的卡片搖搖晃晃,稚嫩的字迹方方正正。
午後的陽光帶着雪花涼薄的影子僭越夏日的清涼。
請假在家的南挽誠一個人趴在客廳的桌上細數卡片的悠悠輪轉,比日月短暫,比躁郁漫長。
孩童的天真放縱了想象,發育中的大腦處理着滿天的絲絲繞繞,一不小心就作繭自縛。
南挽誠微弱地呼吸着,想象着明日沒有他的開學典禮。
他害怕落下學業,但他知道自己很聰明,很快就能趕上進度,忘了悄無聲息的病症研磨了未來。
他渾然不知地心安理得,開始把玩藥盒藥瓶,藥片在包裝裡磕磕碰碰,碰撞的殘缺被副作用粉飾,留給了吃藥的孩子,而修複的材料以大量金錢墊底。
錢……錢是很珍貴的東西。
也許比命貴,雖然這是不對的,所有人都說生命寶貴,無價之寶的寶。
可他覺得生命其實可以用金錢衡量,吃穿用度,學費藥費,沒了。
我還不能死,活到現在已經用了太多錢,死掉對爸爸媽媽來說太虧了,南挽誠呆呆地想着。
孩子不知道什麼叫做沉沒成本效應,課本灌輸的善良與感恩在懵懂裡緩慢損耗。
他下定決心不再吃零食,也不買玩具。
以後也不過生日了吧,去年的蛋糕也浪費了。
要省錢,他花了太多錢了,因為這一場病,好像永遠治不好的病,比發燒還要麻煩。
我該不會得了絕症吧!
他突然挺直腰。
叮鈴鈴——
風鈴搖晃着孩子的心。
在不能徹底理解生死的年紀,他隻會模仿。
課本和電視都說生命寶貴,死亡可怕,那他現在應該害怕。
“嗯呃……。”
但他擠不出眼淚,他并不覺得難過,一點感覺沒有,所以他又趴了下來,隻是為爸爸媽媽浪費的錢感到惋惜。
那他應該要賺錢,賺很多錢還給他們,然後再死掉。
孩子的眼中,情緒是世界的流程。
課文裡常說,死亡伴随着眼淚、悲傷,有的還有一封遺書。
他該寫一封遺書,南挽誠對自己說道。
于是一封更為方正與稚嫩的遺書誕生,于夏日的光芒之中,于祝願的陰影之下:
親愛的爸爸媽媽:
你們好!(劃掉)
您們好!
我叫南挽誠,是你們最疼愛的兒子,我死了,我非常對不起,花了你們這麼多錢,麻煩你們關心、愛護了我這麼久。我(劃掉)你們(劃掉)我愛你們!
緻此
敬衤乚
你們的孩子
南挽誠
2013年8月31日
愛這個字對他來說太難理解了,比恨還有痛還難理解。
爸爸開始打他,媽媽總是兇自己,這是愛嗎?不知道,身體很痛,心髒也很疼,他想起就會流淚。
可是爸爸說為了他而賺錢,媽媽溫柔安慰他勸誡他錢難賺,他們都讓他懂點事不要發瘋了,所有人都說這是愛,所以應該不算恨吧。
不是愛也不是恨。
但課本說孩子一定會愛父母,于是他還是帶着茫然寫下這幾個字。
他隻能理解客觀而言的東西,他們家并不富裕,這是他能看見的。
錢給愛的人花,這是他從外界那學到的。
他新找了一張紙謄寫了一份更加完美的信,小心翼翼塞進他折好的信封裡,用的紙是從一個老舊的瑪麗為封面的本子上撕下來的。
最後用粘膠封好信口,在信封背面認認真真畫了三個小人和一個墓碑。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拉手對着一個方方正正的墓碑,眼角落下很大的水珠,女人的裙子很長很長,手上拿着一張紙,男人的身體很大很大,抱着很多錢,天空下着點線組成的雨,墓碑上飄着一個小男孩的魂魄,嘴角上揚。
他不喜歡撒謊和演戲,他為自己的死感到開心。
潦草的紙張,潦草的線條,潦草的後事,總結潦草的一生。
但他覺得畫得很漂亮,他可能适合當一個畫家,畫家應該能賺很多錢吧。
達芬奇從畫雞蛋開始,他可以從畫眼淚開始。
眼淚比雞蛋更常見,如果他能多活十幾年,可能會比達芬奇還厲害。
他将信封收好,藏在了自己的枕頭下。
天氣很熱,寥寥幾字的信封被反反複複拿出來檢查,劣質老化的紙張很快便被手心細微的汗濕皺。
南挽誠躺在床上,聆聽風鈴的悠悠閉上眼,在夏日遙想冬日的篝火。
聖誕老人,我們拉勾上吊一萬年不許變,幫我把信封交給爸爸媽媽吧,如果可以,請幫我把他們浪費的錢還給他們,我害怕我活不了多久,賺不了多少錢,這樣對不起他們的關心。
謝謝。
沒有蓋章的拉勾算數嗎?
【你看你看,就那小孩,十歲就确診精神病了,我在這照顧我姐姐幾個月了,每個月都能在這看見他在這複查,唉,真可憐】
【我們好好治療,沒事的】
【挽誠,懂點事好不好?媽媽好累】
【你如果好好吃藥了怎麼可能不好?】
【我做這麼多,不都是為你好嗎!】
【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
【笑什麼笑啊,你能不能去上學?你還讀不讀書了?天天呆在家裡無所事事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鬧夠了沒有?你到底在哭什麼啊!】
【我們這麼愛你,你還不知足嗎?】
【别折磨我們了行不行!】
【你看你生的好兒子,他的精神病怕不是随的你!】
【我當初就應該聽我媽的,嫁給一個本地的好人家,為什麼會選了你啊!】
【我怎麼就娶了你這樣一個潑婦?】
【姓南的,我要跟你離婚!】
【那就離啊!誰怕誰!這麼多年算我瞎了眼!】
【小孩留給你,我可不要!】
【憑什麼?!你吃我的住我的,還要給我留個累贅?反正我也不要他,看法院怎麼判!】
“媽媽,我枕頭下的信呢?”
“信?我以為是什麼垃圾,丢了。”
聖誕老人,你也騙我。
如果童話都是騙人的,那誰還會愛我呢?
愛又是什麼?
沒人教給他,那是課本無法解讀的存在。
他隻覺得沉重,隻感覺飄渺。
無所謂了。
咔嚓——
一道亮光一閃而過,流星隕落也無法遮挽的一瞬。
閃光燈,亦或是溪河的波光。
“你叫什麼名字?”
“雛鳥晚成,向南而飛,很好聽的名字。”
“你笑起來真好看。”
“我最喜歡蝴蝶了!”
“我覺得你很好。”
“我很喜歡你,現在你不讨厭别人的‘喜歡’啦!”
“小蝴蝶,自信張揚地活下去吧!”
南挽誠身軀一震,恍然睜開眼。
那天陽光正好,溪水的清涼迸濺于眼眶,他看見了彩虹的波光,愛第一次向他傾倒。
“睡得怎麼樣?”
溫和的嗓音銜接夢境的戒斷。
“做噩夢了嗎?”
南挽誠眼睫顫了顫,溫熱的淚珠滑過鼻梁,他縮在沈翎羽懷裡,用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夢到了我的一生。”
“是好的一面,還是壞的一面?”
雨季藍莓的清新彌漫,他茫然呼吸,聲音很輕,怕吵醒長眠的童稚:“是……好,比童話美好。”
愛輕則需要人生來解讀,重則需要用靈魂去描繪。
愛本不飄渺,隻是奇迹不是日常,人們都欺負愛不會說話,打着它的名義胡作非為。
“我一直覺得……你是聖誕老人補償給我的一個禮物,一個遲到的生日禮物,一個提前的聖誕禮物。”
也不對,用“禮物”這個詞來形容,太過冒犯,像亵渎。
沈翎羽調侃:“你不是不喜歡過生日嗎?”
但沈翎羽還是會那天騰出時間來陪他。
南挽誠不說話了。
沈翎羽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立馬道歉:“你沒告訴聖誕老人嗎?”
南挽誠搖搖頭,貼的更近了:“聖誕老人壞,翎羽好,我喜歡你。”
愛是什麼?幸福又是什麼?他想,既然怎麼選都痛苦,不如就抓住吧,情緒的矛盾對他而言再正常不過,他也并不是第一天如此殘破。
忍一忍,把斑駁的自尊心收起來。
自私一點,愛若不自私就隻剩離别。
他以前太天真了,隻奢求一個旁觀者的位置,但如果茕孑一生隻能旁觀沈翎羽的幸福,他大概會死在沈翎羽幸福的第一步。
他做不到……一旦靠近過,擁有過,就做不到隻當一個觀衆。
“我覺得聖誕老人好。”沈翎羽輕笑,“南挽誠也好。”
幼稚鬼,南挽誠想。
“翎羽更好。”
幼稚鬼,沈翎羽想。
“現在才七點,還要再睡一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