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山嶽在陸家一向是一言九鼎。他開口之後,混亂的場面即刻靜止,三五息過後,衆人各歸各位,争端好似冰消雪釋。
“外人”言笑晏晏:“外人都言陸家家風最是端莊整饬,如今看來,真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陸山嶽表情似乎有些驚異:“未曾想,大總管也需要觀摩家風?莫非是有心認義子女,添第五家香火。”
此言一出,不知誰沒忍住倒抽一口涼氣。
第五旉仿似沒聽見,漫不經心地斜提着銀夾子撥弄炭火,桔紅火影從他袖袍邊沿滾過。
“倒是個好主意。”
大總管十分和氣地接話,不像是外邊傳聞裡那兇惡奸詐的宦官模樣,說話不緊不慢,倒像個文人雅士。
“家大,業也大,如此龐大的家業若一遭崩得粉碎,看着子孫後代受苦受難,某于心不忍。”
兩人的視線皆是含着笑意,對上時也友好萬分,渾然一對很要好的友人,在熏人暖氣中閑聊。
陸安坐在自己位置上,和其他陸家人一樣眼觀鼻鼻觀心,堅決不參合進這段對話裡。
——大佬在打機鋒,互相陰陽怪氣,你們這群小蝦米貿然闖進去,是生怕其中漩渦不能把你撕碎嗎?
好在,天冷,粥也容易冷,幾句話過後,陸山嶽便拿起了筷子。
陸安用眼角注意到,陸山嶽動了筷子後,其他人才拿起筷子。但也不是同一時間動筷,而是按照年齡和輩分,依次起筷。長輩不吃,小輩就不能用餐。
陸家如今人少,若是按照最鼎盛那會兒的人數,若是過年家宴,陸安琢磨着等輪到她,人都快餓死了。
——還好之前她要動筷子的時候被陸寅意外打斷了,不然一個不講禮數不敬長輩的帽子扣在頭上,便很難拿下來了。
陸安微微垂眸,一時之間有些心驚肉跳,又有些唏噓:大家族講究真多,都流放了還要堅持這種排場,怪道林黛玉進賈府要時時小心處處留意呢。
算了,不想那麼多,先吃飯。
陸安數了一下,她碟子裡的十粒,陸寅碟子裡的十粒,足足二十粒鹹豆呢。糜子粥倒是不用數,雖然是稀粥,能從粥水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但米粒看着也不少,碗中間還沉着一塊蘿蔔幹。通常一碗粥喝完,蘿蔔幹也就吃完了。
陸安把她的早餐吃得幹幹淨淨,一粒米也沒有剩。其他人也一樣。吃完後,肚子半飽,身體暖烘烘的,也算是一種慰藉。
“今日雪大,便不動身了。”負責押送他們的将校說。
若是尋常犯人,這時候也得上枷,睡覺也得戴枷鎖。但陸家有天子開恩,特許平時不必戴枷,隻有上路時才需要往脖子上套。
陸安吃完了早飯,在驿站裡四處走動,隻要不出驿站,便沒人管她——出驿站也行,但不能走遠,需得上枷,身邊還有将校監管。
走着走着,陸安聽到身後有人喊:“前方可是陸九郎?”
回頭一看,是這驿站的驿卒之一,五官粗犷,胡茬青黑,身上最亮眼的還是朝廷統一下發的驿服。對方很熱情:“九郎是在尋人尋物?可需小底幫忙?”
陸安想了想,問:“驿站裡有沒有書可以看?”
驿卒問:“《千字文》可行?”
陸安點點頭。
很快,對方就拿着《千字文》來了。來的時候還貼心搬過來一尊小凳:“九郎要去哪兒看?凳子我給你搬。”
陸安連忙道謝。又看那書,隻見書封和書頁都發黃發黑了,聞着還有黴味兒。不像是潮濕弄的,倒像是有人日日翻看,汗液抹在上面才導緻的發黴。
然後就聽見驿卒不好意思的聲音:“我隻有這個書了。”
略微停頓後,對方像是想起什麼,急急補充:“不過,之前有位士子路過,落了一本《春秋經傳集解》在這裡,如果九郎需要,我現在就去翻出來。”
陸安拱手:“勞煩了。”
“些許小事,算什麼勞煩。”
那驿卒匆匆離去,留下小凳和《千字文》,陸安便坐着凳子翻看起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驿卒取書回來時,就是這般聽到了琅琅書音,看到唇紅齒白的郎君端坐在小凳上,半點不見嫌棄地翻開那發黴的書,清聲念誦,日光透過窗格投進來,籠罩着念書的人,垂成了一小團橘黃色的影。
驿卒頓時不敢出聲驚擾,隻自個兒在心裡驚喜:他果真沒有讨好錯人!
以陸九郎的才華,再加上這獨一份的氣度,身陷囹圄也專心念書,來日必能扶搖直上,說不準他如今雪中送炭,往後能夠結一份善緣呢?
便等對方念完千字文後,上前道:“九郎,《春秋經傳集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