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雪院裡燭火通明,柳夢秋和鳴心在院中等候,馬蹄聲起,兩人一齊到門口相迎。
人兒将進去,霁雪院的門鎖應聲落下。接着,房門也被關上,尚等着落鎖。
她之前湯沐絕大多數在最次間,用浴桶沐浴。最初被關起來的時候,沈淨虞想去西間的溫池,因為這樣可以出來過走廊,隻是她低估了崔陟的無恥。
溫池可以去,但必須與他一同。
彼時沈淨虞剛被鎖铐震吓,避閃尤不及,聽到這話登時緊閉了嘴,往後再沒有提過這件事。
今晚是柳夢秋在耳邊提到的,說想湯沐可以前去溫池。
沈淨虞猶疑一瞬,試探性地問:“以後還是今日?”
柳夢秋自告假半日處理家事後,看着滄桑了許多,現下臉色也不大好,她回複得很快,沒有思索和遲慮:“主君說若無特殊,盡可随時使用。”
至于特殊是什麼,就全看崔陟的心思,柳夢秋無法回答。
然而沈淨虞琢磨得七七八八,譬如她的表現,譬如他的心情,這些都是特殊情況。
其實溫池留給她的印象不好,第一次進這裡是被崔陟扔進去的。那天,她悲痛欲絕,受情緒蒙蔽,想殺了自己。
她都現在都能回想出來手被飛來的瓷片砸中的麻痛。
但既然能夠使用,她還是去了溫池,屋裡待的時候太久了,如果可以,她簡直不想再踏足。
洗澡時不由摸了摸脖頸,這幾個月遭受了諸多傷痛,痕迹卻藥膏抹平。愈合的傷口,消卻的疤痕,在季節變換中沒了痕迹。
鳴心在屏風後放置好衣服,柳夢秋已經穿繞過去,屈膝半跪在池岸服侍沈淨虞。
她如今已經勉強能夠适應被人伺候,又或更準确來講是适應了被人無時無刻地監視。
沈淨虞不止一次想,仆從侍女貼身伺候時,那麼多雙眼睛,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監視。可她在很短時間内發現了最大的不同,在他們眼裡奴才全身上下都寫着他們的名字,怎麼會是監視,能夠看到聽到什麼,如何看到聽到,都由他們決定。
可能,滿心滿眼裝滿了主人的言行舉止,恰是他們所需要的,前提是這個奴才不會反抗。
柳夢秋捧起濕發,細緻抹上發油揉弄。
中毒昏厥醒來後,她看到的第一人就是柳夢秋,做事體貼周到,寡言少語,就像這次明顯心事在心,嘴巴悶猶如鋸了嘴的葫蘆,連鳴心都沒能撬出更多。
“在這裡那麼久會厭倦嗎?”
柳夢秋手法輕柔,未因她的問題受到絲毫打擾,她音調很小,低喃出聲:“哪裡都是一樣的。”
“是嗎。”沈淨虞自言自語,一時沉默。頭部被按摩得很是舒适,她想了想,微偏頭,說出口:“我雖幫不了你,但可以聽你說一說。”
柳夢秋怔住,不過幾息恢複自如,謝道:“多謝娘子。”
她丈夫攆出将軍府後,她的身份有些尴尬。說特别,與将軍府其他侍從比的确确是特别。說不特别,講到底,都隻是将軍府的奴才,奴才還分什麼不同,隻有主子和奴才的差别。
話已至此,沒有人再提及這回事。更衣後,房門不出意外地從外鎖上,沈淨虞坐在床榻邊沿,依照慣例,先看了會兒對面牆壁上方擱置的鎖铐。
不知道怎麼養成的習慣,靜靜看着,大腦實際在放空,在本能應激的顫栗中能摸索出難得的心安。看夠了,沈淨虞就彎身吹滅床頭的最後一盞燈。
***
這陣子崔陟常把公務搬到霁雪院處理,零零總總毓院書房竟比往常空了要有一半。
他頓了一下,墨玉筆山左側的位置空空蕩蕩。筆墨硯他都喜歡用同一個,伴随他很多年,現在卻都不在桌面。
崔陟心裡霎驚,意識到他意欲遏制失控而将其鎖在身邊,最終卻仍然不可預計地滑向失控的邊緣。
他不動聲色,随意取下毫筆,似乎如往日别無二緻。
夜裡,崔陟極少見地做起了夢。
四年前,崔陟被安置在由馬廄改造的偏房,與主屋隔着一面牆壁和月洞門。
金烏高懸中天,風朗氣清。屋内酒壺和杯盞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
少女臉頰酡紅,懶懶斜倚在軟榻,日光傾灑,披了聖潔的光澤。
崔陟伏在榻沿,手指落在沈淨虞吃酒熟睡的面龐,挑去沾在她唇瓣的幾绺發絲,取而代之的,将指腹碾在她柔軟的嘴唇。
支摘窗露了半扇的空間透風換氣,似乎察覺到身後動靜,崔陟側目遞去視線,穿過撐起的縫隙,準确無誤與窗後管循對望。
在對方震驚惱怒的神情中,崔陟不慌不忙替沈淨虞收了收毯子邊角,淡定自若地出了房門,無視管循的憤然,甚而對他揚了抹笑:“她總是不注意,毯子都落了地。”
熟絡、帶有所屬意味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