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之後,那一天的記憶,在應潭的眼裡,就仿若是水面上的倒影。
一部分如同邊緣泛開的水紋般扭曲模糊,另一部分則清晰到纖毫畢現。
燙傷的小腿又挨了一腳,皮膚大概已經潰爛。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拖着腿回到出租屋,一路上的光景都在腦海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在門口換鞋,開門進屋。出租間裡的動靜隔着薄如紙的隔斷牆傳出來,他在敞開的房門前站定。
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床與牆壁之間的那一條窄窄過道裡,彎腰伏在床邊,從他的枕下摸出了一隻信封。
應潭平時早上出門之後并不會這麼早回家。
房東大概是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出現,轉過身來時看見他,驚吓到整個人往後面一彈,手中的信封也掉了出去。
紅豔豔的鈔票散了滿地。
或許是因為心虛,又或許是應潭那時的表情冷到近乎結霜——房東僵在那裡,嘴唇抖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
應潭往前走了一步。
男人下意識伸出手,像是想要護住頭。
可應潭隻是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滾出去。”
房東呆住,像是沒想到這位冷沉着臉的租客并未發作,臉上的肉抖了一抖,連滾帶爬地起身。
“——等等。”
離開那間窄小陰暗的房間,中年男人終于緩過神來,手搭上旁邊的椅背,虛張聲勢地嚷嚷:“幹、幹什麼?我跟你說,你可沒有證據,我随時可以把你——”
應潭眉眼漠然,打斷他,“有膠帶麼?”
室内重歸寂靜,他拿着一卷透明膠,關上了房門。
紙鈔散在地上,散在床邊,應潭沒心思去撿,把紙箱放下,拿出那本被撕過的書。
他坐在床邊,垂着薄薄的眼皮,将被撕成兩半的書頁拼在一起,反複衡量,貼上透明的膠帶。
動作小心翼翼,就仿佛那并不是一張紙,而是一觸即碎的玻璃。
彼時年少的應潭,自己大概也不清楚,那個身影究竟是什麼時候被烙在了他的眼底,又是在什麼時候一點一點地加深了痕迹。
自那之後,無數個日夜。
他身上的無數道傷疤都在漸漸淡去,深埋心底的那一道痕,卻仿佛在随着時間而變得愈發清晰。
隐忍無言的每一分一秒。
應潭總會想起她。
江潮離開的第一年。
舊款手機徹底報廢,他踏進那家曾經沒能走進去的手機店,買了一隻新的手機,下載了舊手機上沒有的娛樂軟件。
或是傷痕累累、或是滿身疲倦,回到出租間的深夜,他倦怠無聲地倚在床邊,手指松松籠着那隻手機。
屏幕上視頻播放,進度條被他來回拉拽,反複跳到僅有她出現的畫面。
後來,樂隊在揚州宣告解散。一直關注的賬号不再發布新動态,直至那年秋季。
她飛往國外讀書,開始使用個人賬号,時不時地會開啟直播。有時候是唱唱歌,有時候則是随意地聊聊天。
應潭大多時候不會發評論,隻是半阖着眼,聽着她的聲音。
江潮離開的第二年。
白鑫桃被接回了申城,坐在車裡,長長的指甲點在車窗上。
“爸爸,”她與白老闆說話,嗓音随性驕縱,“把他也帶回去吧。”
這個從未踏足過的城市新鮮又繁華,觸目所及高樓大廈直入雲端。少年身着舊衣,像是個格格不入的鄉巴佬。
白家的幾個兄弟姐妹圍觀他,仿佛他是什麼鄉野間來的野人,出聲取笑。
“我還以為是什麼樣的人物,值得鑫桃你從鄉下巴巴地帶回來。”
“小妹,你缺男人啊?要不我去會所裡給你點幾個吧,保證比他帥,還懂得伺候人,能把你整得舒舒服服的。”
白鑫桃翹着腿,坐在真皮沙發上,翻了個白眼:“什麼男人?這是我的狗——啊,助理。”
她話音一轉,語調懶洋洋的,輕笑道:“你們有什麼不好處理的事情,交給他去辦就行。”
他在那一年來到申城,她的家鄉。尚未能夠立足,便隐約窺見了白家之下陰暗幽深的那一潭深水。
夜晚變得更加難熬,他有時會睜着眼睛,輾轉反複,失眠到天明。
有一次打開她的直播,女孩熟悉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來,帶着明顯的苦惱。
“我不知道要選什麼專業,”她糾結不已,輕輕歎氣,“真的想了好久。”
他身處的世界光怪陸離,群魔亂舞。
而她掌心托着腮,像是那年他在咖啡廳裡看見她一樣,眼眸同從前那般澄澈。
應潭垂着眼皮,漆黑的瞳孔裡倒映着屏幕淺淡的光,嘴角忽然牽動了一下,微微笑了。
江潮離開的第三年。
她在秋季升上了大三,賬号上時不時地會發表一些大學生活的零散碎片,似乎過得自在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