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容轉身提了一旁爐子上的水壺,将熱水倒進了小盆中,浸入軟布。又将一應針具放置在陶碗裡,灌之沸水再煮。
片刻後,他将浸透了熱水的軟布撈出擰幹,回手覆在了秦獨的背上。
突如其來的熱度令秦獨繃緊了後背,微微偏動眼神去看身後的人。
“你的醫術怎麼學來的?”他覺着新奇。
嶺州長史段家雖不是什麼貴族之家,但也是世代官門。這樣世家子弟除了六藝外,學些棋畫都是常見的,還真少有見學醫的。
段懷容隔着軟布輕按以疏通筋絡,邊答道:“幼時拜了位老醫者為師,後跟着師父雲遊四海、精學醫術。”
他沒有撒謊,隻不過隐去了百裡無恙的名字。
如此解釋,解了秦獨的一些疑惑。難怪段懷容騎術遊刃有餘,又有着與這個年紀不相符的沉穩和學識。
可他又覺着不解,為何小小年紀就要四處雲遊,還學了醫術。
段懷容見人不語,已然知曉是在琢磨什麼,便主動道:“我母親是嶺州城數一數二的醫師。”
提起母親,他唇角多了些笑意,藏着隐匿的幸福。
“趙氏?”秦獨難以相信,他那日見趙蘭慧,沒看出這個精明的夫人有半分醫者仁心。
段懷容掀了軟布,自顧整理着銀針,語氣淡然:“趙氏是我嫡母。”
嫡母,一般是妾生子女對正妻的稱呼。秦獨這才意識到,段懷容的母親是段越的妾室。
“我母親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去世了。”段懷容沒等被追問,就已經說了結果。他說這句話時很平靜,沒有任何悲傷的情緒。
秦獨欲言又止,自覺再聊下去已經不太合适,于是幹脆什麼都不再問。此刻,他也終于完全明白為何段懷容在段府裡備受苛待刁難,住着荒涼殘破的西跨院,隆冬被故意漿洗了冬衣...
他伏在枕上,陷入沉思。說實話,他從沒體會過被家中苛待和刁難的苦楚。他的父親母親恩愛,對他也是百般照拂。
隻是...他十三歲起,就再沒體會過父母的照顧了。父親在他眼前戰死,母親在千裡之外的京都病逝。
是被父母苛待好些,還是父母皆不在人世好些。秦獨兀自一笑頗為悲戚,反正都是無依無靠罷了。
如此想着,他發覺自己和段懷容似乎有着極其相似的境地,竟還多了幾分緊密。
他忍不住回望坐在榻邊的人。
段懷容靜如一潭水,隻是潭水面上春風和煦;潭水下面深邃無比,誰也不知道藏了什麼。
一舉一動、或許一言一笑都是僞裝。
秦獨無法斷定這些猜想,卻敢肯定段懷容在利用他,利用北安侯權勢爬到更高的位置。
可很奇怪,他不反感這樣的利用。或許是因為段懷容沒有害他之心,或者…是他覺着段懷容本就應當往更高處走。
段懷容察覺了目光,于是擡眼與人對視。可目光剛剛交彙,秦獨便躲閃着回了頭。
秦獨不想自己的所思所想被看穿,于是幹脆合眼,從他第一次在段府見到段懷容開始回憶。
夜船上,段懷容抵在他肩頭,氣息聲還能在耳畔;他輕攥手掌,似乎指尖還殘留着段懷容臉頰的觸感;每一次從容的笑,每一次對視…
忽然,他發現自己開始不太敢看段懷容的眼睛。那雙如同琥珀一般的眸子,漂亮驚豔……
段懷容垂眸認真,将指尖輕輕落在秦獨的脊背上,輕輕向下滑動确認穴位。
微癢順着脊骨蔓延,秦獨深吸一口氣,心似乎成了一把古琴,琴弦被這樣的指尖撥亂。
好奇?欣賞?他無法确認自己的心境是什麼。
隻是,他希望他們還能相處更多時間,好容得自己去了解段懷容更多。
段懷容落針,撫過不甚平整的疤痕時,他覺着竟像觸摸到了秦獨某些曆史,感受着他過去經曆的一場場惡戰。
每一道傷疤,都是換得一山一河,一州一城平安的千斤籌碼。
一個真正張狂的人,不會将山河家國的重量背在身上,十年如一日。
段懷容思索着,他不覺得這樣的人會耽于郎君美色。因為這一身沉重的傷痕,不會被裹在輕浮的绫羅裡。
或許,秦獨是一把比他想象中更鋒利的刀。
但不是殺人刀。
而是一把刺破亂世,修整山河的刀。
……
冀州城有幾處被叛軍損毀的城鎮,雖然不嚴重,但還是倒塌了些房屋,需要修整。
秦獨經段懷容診療後,周身疼痛果然減輕不少,這會兒已然動身前往駐兵城鎮,查看戰後情況。
風雪已經停了,蒼白的太陽映着積雪,讓城内災亂後的街上沒什麼生氣。
段懷容立在城頭,眺望着遠近各處。倒塌的房子還有被燒毀的痕迹,木梁斷木各處零落。烏塗的雪裡摻雜着衣物或是旁的雜物。
百姓有的在跛行,有的靠坐在向陽的角落裡,分食着什麼。
一切都緩慢停滞。
一陣風吹過,帶着些土腥和腐朽的味道,是災亂後特有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