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内侍邁着小碎步進入金殿通禀:“陛下,谏議大夫吳大人及幾位侍郎侍中在外等着,說是有事同陛下議。”
小皇帝看了看呂伯晦,随後道:“外邊風寒,進來等吧。”
不多時,幾位文官谏臣便進了殿,在一旁站做一排,觀望着場面。
段懷容暗笑,這是特意安排了能說會道的看客,來抓秦獨今日話裡話外的把柄,日後好能在朝上參谏。
他稍稍擡眼,示意秦獨接下來由他出手。
秦獨會意,這樣的場面一向是他的小段先生遊刃有餘的。
呂伯晦早打算看一出大戲,悠悠問道:“侯爺說襄國公世子通敵賣國,可有證據?”
這回是段懷容開的口,不疾不徐答道:“世子之事,是慶州士兵戰後向侯爺禀報的。人人皆說世子有勾連遊族之嫌,侯爺不過如實上報罷了。”
他笑盈盈的:“具體如何,還得陛下詳查。”
“沒有實證!你就是污蔑!”魯具奮起,惡狠狠地指過來。
秦獨負手,鎮定自若:“若事事都要本侯查出實證,要監察司和大理寺做什麼?”
段懷容暗笑,雖是詭辯,但他聽得開心。
“你!”魯具險些一口氣又暈死過去,氣得說不出話來。
呂伯晦見狀推波助瀾:“可若不能證明世子通敵賣國,那侯爺處決了世子怕是不合規矩。”
一旁的三五看客雖然不擡眼,但都支着耳朵聽。
“誰說侯爺是以通敵罪名斬的魯潛覆?”段懷容的語氣永遠沒有情緒,很适合将長篇理論。
段懷容與秦獨默契,知道何時接替對方還擊。
如此反問,将階上兩人說得一怔,也将讓那些谏官面面相觑。
段懷容說得從容:“魯潛覆剛愎自用,不查敵情貿然出擊,緻使後方失守,令半數慶州落入敵手,此乃失職渎職。
“撤回時令将士沖鋒陷陣,折損六千八百人馬,而自己于陣後觀望,此乃為将貪生。”
“守城之際,将出城迎敵的先鋒部拒于城外,斷其生路,令兩千将士腹背受敵,此乃背棄同袍。”
他往前了一步,環視呂伯晦與魯具,面善眸冷地問道:“失職渎職、為将貪生、背棄同袍,哪一條在軍律裡,不是當斬的死罪?”
金殿裡分外沉默,連暴怒的魯具也面色鐵青,隻能雙唇顫抖。
身後的谏官更是凝固一般。
呂伯晦語塞了一瞬:“那也應當押抵朝中,再行定奪。”
段懷容擡眸,直視旁人不敢直視的權威:“衆目睽睽之下,侯爺将按律當斬的罪将放歸朝廷,這是在說侯爺徇私枉法,還是在說大魏律例包庇勳爵?”
他問得饒有意味,将害處直指大魏,令在場之人都不敢言語。
“侯爺背負狂悖的惡名處斬魯潛覆,實乃抛卻自身之名來維護大魏之名,來穩固慶州軍民于大魏之心。”
段懷容立于大殿中央,仿佛他才是這裡的主人:“陛下與太傅可要小心決斷,令侯爺心寒是小,令慶州軍民心寒是大。”
不僅是得了便宜賣乖,更是明晃晃的挑釁。
殿内安靜着,但能感覺到各種疑慮,甚至是認同的氛圍,已經在那些谏官相互對視的目光裡擴散着。
這些自诩為國為民的“直臣”,沒人會否定維護大魏的舉動。
秦獨不管其他,隻目色深深望着眼前人。
他太喜歡段懷容站在金殿,于道德之上悠然開口的模樣。無人可與其辯駁,無人可指其謬誤。
“你!秦獨…”魯具叫喊着,但剛開口就被打斷。
“本侯方才斬了魯潛覆,安撫慶州軍心,陛下千萬小心決斷。”秦獨重複了段懷容的話,壓迫感十足。
魯具眦目欲裂,一口氣沒喘上來,忽地又昏死過去,咕咚倒在地上。
小皇帝驚得半站不站,看了看呂伯晦的眼色又坐下。
呂伯晦看不慣這樣窩囊的,喚道:“來人,将襄國公送回府将養着,近日别到宮裡來費身子了。”
他已然看出襄國公不中用。
若是早些時候的秦獨,魯具許還能激着他的張狂當庭鬥上一番。
可現在有段懷容這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兩人一軟一硬實在分外難纏。
内裡做得狠辣決絕,外面都裝得冠冕堂皇。
唱戲的一方主角已然退場,那另一方也便沒有留得必要。
段懷容拱手,溫和但不乖順:“既如此,那下官與侯爺便先回府,不打擾陛下與諸位大人議事了。”
“臣告退。”秦獨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地接上話。
小皇帝倒還好,隻是呂伯晦快要和魯具一樣一口氣喘不通順地昏過去。
往前若是能壓呂伯晦一頭,秦獨會覺着神清氣爽。但時至今日,他竟不再有那些舒暢的得意。
因為他厭惡的已然不是呂伯晦,而是他之前殚精竭慮托起的一切。
這無異于與之前的自己站在了對立面。
這種感覺并不好受。
……
夜幕降臨,京城的夜晚不如之前熱鬧。
北安侯府裡也久違地亮起了燈。
在豫州慶州輾轉多時,正好又是一年最後一日,回了侯府自要安生地沐浴。
段懷容擦幹發尾,着了身輕軟的衣物。他披上厚厚的鬥篷,把還溫暖的水汽包裹住,準備去看看秦獨。
今天回來時,秦獨說他手腕及各處關節又疼,他要去看看。
其實這些舊傷,一到冬日便隐隐地疼。秦獨已經忍着這樣的疼痛過了許多冬日,不甚在乎也慢慢沒了感覺。
隻是遇到段懷容後,他變得惜命和顧及身體,連最微小的疼痛都逃不過敏銳的感知。
寝殿裡亮着明亮的燭光。
秦獨隻穿了半敞的中衣,披了稍厚的外套坐在榻上。
他看了看自己傷痕可怖的左手手腕,而後蹙眉轉動着,緩解僵硬的疼痛。
殿門開了一陣,包裹嚴實的段懷容走近燭光裡。
秦獨擡眼,若不是知曉誰敢不打招呼就進來,他險些以為是一個鬥篷自己在飄動。
原來…段懷容是怕冷的。
秋風剛起的時候,就已經換上了厚衣物。
他回想起去年冬日,段懷容衣着單薄的行于風雪中。那時,他甚至以為這個人有天然抵禦嚴寒的能力。
但現在,段懷容不必再僞裝了。
“本來筋骨寒氣就重,還在這兒晾着!”段懷容容貌未露,管教的言語已然撲面而來。
秦獨聞言看了看自己單薄的衣物,笑道:“這不是方便你待會兒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