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容每說一句,便向小皇帝的龍案逼近一步,直到與小皇帝慌張的眸子咫尺。
他一字一句,聲音輕如鴻羽,但攝人心魄:“藩金皇室覆滅。”
在戳人痛處上,他再擅長不過。
皇室覆滅四個字,将小皇帝驚得險些跌下龍位,失手推翻洗筆的瓷筒,污水漫了滿案。
段懷容自幼熟讀醫書,研究各類病症。如此令人聞風喪膽的疫病,他必然精學深學。
往前千年,但凡有古籍記載的大規模疫病,他都浏覽熟知。
疫病多與亡國相伴相生,卻并非亡國之本因。
一個朝代羸弱之時,災情不治、災民飲污水食腐物,直至餓殍遍地、爛屍曝野。
如此情況,疫病定然橫生。
隻是在外人看來,是疫病肆虐覆滅了一個朝代。
段懷容想讓魏朝覆滅,卻不想以百姓為代價。疫病一旦四起,數以萬計的百姓将喪命。
打翻的水浸濕了小皇帝的龍袍,留下污濁的墨迹。他慌張地嘟囔着:“皇室覆滅…亡國…”
呂伯晦見狀,要扶起小皇帝。
可段懷容先一步握住小皇帝掙來求救的手,他忽地面色多了幾分和藹,俨然一副溫和可靠之态。
“下官來做。”他以鬼魅攝人心魄一般的目光,收攬小皇帝眼中的恐懼。
把人推到懸崖邊上,然後再一把拉起,會讓人産生源于恐懼而生的依賴。
呂伯晦見狀,想要拉回小皇帝,可小皇帝似是抓着救命稻草般地抓着段懷容,一個勁兒地往人身上攀。
“好!段先生來做!”他全然顧不得呂伯晦,眼睛裡全是對亡國的疫病亡國的驚慌。
“治理疫病一事,全權交由段先生來做。”
“陛下!”呂伯晦氣急高喊了一聲。
段懷容反将小皇帝攬入懷中,做出庇護之狀:“陛下為國為民心切,太傅又何苦如此急躁。”
小皇帝一直被太傅管教着,這會兒被吓慌了神,也便順勢往段懷容身後躲着。
“朕…朕不要亡國!”他終于鼓起勇氣說了一句。
數位谏官文臣的注視之下,呂伯晦不敢朝小皇帝發作,隻能暗暗咬牙,怒意橫生。
段懷容離開大殿時,朝官也跟出來擁在身邊,七嘴八舌地詢問該如何管控疫病。
他無法一一回答,便都隻說今日午時過後到戶部詳談。
一時間,仿佛戶部官署裡他的座位才是皇帝的理政殿。
今日,段懷容不僅用疫病亡國的例子勾起小皇帝的恐懼,令小皇帝依賴于他。
更是臨時起意給呂伯晦和小皇帝用了個離間計。
惶恐中,小皇帝将大權交于他手,必定與呂伯晦意見相悖。但奈何當着諸多朝臣,呂伯晦無法反駁小皇帝的“金口玉言”。
隻是私底下便不一定了。
呂伯晦必定怒斥小皇帝,但小皇帝已然種下了亡國的心結,隻會在訓斥中更為恐懼。
往常沒有别的倚靠便罷了,如今有了能在太傅呼喝時将他護在身後的段懷容,那他便會在受了太傅委屈的時候,對段懷容愈發依賴。
小孩子嘛,都喜歡和顔悅色的人。
從段懷容回到戶部開始,來來往往的人便一刻也沒有停過,甚至太醫署的人都愁眉苦臉來問。
他無需做什麼挪動,隻是一道一道命令吩咐下去,有人記錄、有人執行。
[城南與各處暫停互通,繁虛樓停止修繕,所有勞役分出病患,其餘還健康的人分批隔開。]
[城南各戶百姓足不出戶,分發艾草、醋湯藥湯熏蒸屋内。]
[城内市集暫閉,各街各坊如有病人及時上報。]
……
諸如此類條例,段懷容共說了一十二條,當即被幾位朝官整理成了《治疫一十二律》謄抄傳閱。
隻是嶺州遠離京城,這些條例傳過去也不甚有用。
況且段懷容并不指望嶺州如他父親一般的官員,能有什麼雷厲風行的手段。
嶺州,明面上也下達治理疫病之令,但暗中便交給嶺州義軍去做。
既能保百姓安危,又能借機揚嶺州義軍之名、穩固根基,是個一舉兩得的法子。
當日晚間,京南便已經被嚴密看守觀察着。沒了燈火的繁虛樓漆黑得可怖。
反倒是城南的土地上,亮起徹夜不息的火把,映亮這裡多災多難的人們。
子夜,段懷容沒有回侯府,而是在戶部官署裡挑燈疾書。
除了京南和嶺州,其他和州郡也要嚴密防守。還有軍中是重中之重,萬不能在此四處交戰之際,令軍中疫病橫行。
這些都要有應對之策,他在一一梳理。
太醫署在緊急配置藥方,戶部、兵部還有京城宿衛的隊伍嚴陣以待。
燈光下,戶部那些官員看向段懷容的目光清澈了些,似乎看到了許久都沒見到的奇異景象。
匪夷所思,但有隐隐看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