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獨傷得太重了,根本沒辦法挪動。段懷容便沿着益城構建起防線,将益城作為暫時的駐軍點。
街上的房間殘破,但好歹一些宅院尚能用,受傷的将士便被安置在其中。
綠意盎然的院子裡,裡三層外三層守了士兵,三兩軍醫慌慌張張地進出一道半開的木門。
房間裡悶着低壓的氣流,秦獨毫無生氣地躺在榻上,連胸膛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段懷容立在稍遠處的窗邊,看着那些軍醫一層層揭開秦獨的血衣,清理着模糊不清的傷口。
他甚至不敢直視太久。
學習醫術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對着傷者無從下手,指尖顫得什麼都拿不穩。
“這是...”
“這是有字?”
兩名軍醫托着秦獨的左手手腕,細看未經血污的白布條上似有血字。
他們小心翼翼将布條解下,展開後卻頃刻面色凝滞。
其中一人旋即托着布條向段懷容走去,不敢多擡頭看一眼,到了近前雙手呈上諾諾道:“段先生,這是...是自侯爺左手手腕上解下來的,好似有字...還請您查看。”
段懷容接過來看,滞澀的目光觸及四個血字時,其中緩緩充盈了活絡動容。
[吾愛懷容]
雖然四周沾了血迹,有些已經洇到了字,但仍然能夠辨認。
他呼出的氣變得溫熱,喉嚨和鼻腔都翻湧起酸澀,催使眼眶内聚集起淚光。
原來生死邊緣,秦獨還在念着他。
是給秦獨決心和害怕無從查證的愛。
這飽含愛意的短短四字,是秦獨在絕境中試圖留下的遺書。
段懷容背過身,面對着明亮的窗,眼睫上一顆晶瑩的淚珠倏地落下,落在他手裡的布條上。
他甚至能想象秦獨将其緊緊纏繞在最痛徹心底的傷疤上,慷慨赴死的畫面。
一個愛字,太過珍重。他無比想聽秦獨親口說出。
從太陽高挂到日頭偏西,幾名軍醫才把浸在血裡的秦獨囫囵撈了出來。
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胸口和背部的兩道傷口創面都已經腫得泛白,令人不忍直視。
秦獨沉靜地合着眼睛,面色從未有過的慘白。
段懷容坐在榻邊握着秦獨的手,那隻手上隻有虎口處一小片完好的皮膚供他摩挲。
“秦獨啊,一定要醒過來啊。”他低語着,在祈求也在安慰自己。
昏暗的靜谧中,與秦獨從初識到如今的一幕幕都在他腦海裡閃過。
段懷容回憶着,把一句[吾愛懷容]融進他們過往的每一天。
他俯身,在秦獨的額頭上落下長久的一吻。發熱的額頭将他的唇灼着,彌漫出難以消解的心悸。
段懷容就這麼守了一整夜,不敢錯過秦獨的每一次呼吸。
直到天将明時,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沉靜。
“哥哥!”
秦契彰推了門,三步并作兩步撲到窗前,一臉急切。
他在慶州與豫州邊界,敵軍退後片刻不停地便趕來益城。剛至城中,便聽聞秦獨重傷的消息。
“哥哥!”他甚至不敢下手抓秦獨纏滿紗布的胳膊,隻能無措地哭着喚了聲。
段懷容有些疲憊,拍了拍人安慰道:“軍醫診治過了,暫無性命之憂。”
秦契彰不知是否聽進去了,隻是伏在床上哭得傷心。
來了個親人,段懷容的心也終于安定些。
眼下戰事結束,但敵軍未完全退出魏土,又有諸多善後之事需要料理,他不能一直這樣隻看着秦獨。
“守着你哥哥吧,我還有許多軍務要處理。”他給人騰開位置,輕輕放下秦獨的手。
秦契彰淚眼微紅,哽咽着點了點頭。
天光大亮,城内城外的善後工作大抵已經完成。
昨夜一戰,困守益城的一千北安軍僅剩了一百多人。但正是這一千人,硬生生頂住了三千的南蠻敵軍。
在此之前,原本深陷敵圍的三千北安軍突襲敵軍糧庫,又輾轉各處作戰。林林總總算下來,也在撤退遊走中剿滅了一兩千敵軍。
秦獨率領這支被圍困的隊伍,在敵軍内部攪地地覆天翻,可以說是傳奇的一場戰事。
段懷容看着這些戰報,無數次為秦獨委身魏朝而感到不值。
豫中正面的敵軍因與糧草退了近百裡,容得北安軍與信州軍聯手重構防線。
豫州西部仍有殘留的敵軍,又與北安軍交手幾次。不過段懷容坐鎮指揮,再有昭德軍援助,敵軍很快也便退去。
至此,豫州大半又回歸魏朝手中,南面邊界得了暫時安定之際。
段懷容掌管着北安三軍,也在暗中調度着昭德軍。
昭德軍在各地舉旗,大肆招兵買馬。尤其是嶺州及江南一帶,昭德軍已經壓過官府,完全有自立的轄區。
天下一明一暗兩股看着水火不容的勢力,如今都在段懷容手上。
安定豫州用了五日的時間,秦獨也昏迷了五日。
段懷容白日操持軍政事務,晚間便守着秦獨。一日一日盼着人高熱退去,面色緩和一些,終于有了活人的氣息。
直到第六日的午時過後,一直死氣沉沉的床榻上,終于有了一陣略微有力的呼吸。
秦獨眼前的黑暗漸漸被白亮取代,混沌的意識緩慢構建着,讓他慢慢感受到四肢的存在。
但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疼痛襲遍全身,将他想挪動的每一處都禁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