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有很多牽挂,而世事能兩全反而罕見,有時候還有兩方沖突、不得不舍棄一邊的情形——可就算理由再充分,也斷然沒有讓被舍棄的一方去原諒的道理。”
所以,舍棄人的一方,同樣也失去了再去求人原諒的立場,因為在做出決定的瞬間,這裂痕已經永遠地橫亘在了兩人中間。
葉鸢不再說話,她想起東明山,想起師兄與師姐,想起……顔思昭。
思昭現在如何了呢?
但這個念頭剛在她腦海浮現,轉瞬就被她自己掐滅。
想必劍君現在已經登上天梯,飛升上界,破碎虛空,了卻前塵。再用自己的想法去妄測他,反而對那清淨仙身無禮。
于是葉鸢把那些往事壓下心底,回到當下的交談中來:“你自然不必原諒你母親,但我卻不認為你說的話都是對的。”
那男孩低頭看她:“哪句不對?”
“你說你母親一定不會來找你。”葉鸢說,“我倒要和你打賭,她一定會來找你。如果你赢了,我就答應你一件事。”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應允:“好,我和你賭。如果我赢了,你就不準走。”
“那我可赢定了,因為我在崖上看見——”
她忽然停住了話,從男孩懷中掙脫,攀到他的肩頭,朝山下望去。
那江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沒過了山腳,兇猛地翻卷起來。
“水勢越來越大了,不過三天……不,恐怕兩日内就會漲到村子裡!”
“不。”雲不期望着那潮水說道,“隻有半日了。”
“我們得去讓阿姜快走!”
葉鸢想要跳下地,卻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在她幾乎站不住時,雲不期抱緊了她,朝阿姜的小屋跑去。
他們不過離開了一會,阿姜的屋子卻安靜得異常,沒有炊煙,也沒有燭火的光。
雲不期敲了幾下門,沒有人回應,于是他們索性撞進屋子中,往常被阿姜栓得死緊的柴門很輕易就被撞開了,屋子裡漆黑一片,隻能隐隐看見泥炕上躺着一個人影。
“阿姜!”
葉鸢沖過去,炕上的阿姜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失去燭火的映照,她臉上青灰的病容再也無所遁形:“不是趕你們走了麼,又回來做什麼?”
“潮水已經漫上山來了,我們來帶你一起走。”
“呵呵……呵……”阿姜邊笑邊咳道,“我早說了你們那破船不行……我也早已不行了,不知怎麼的又苟延殘喘了這些天。”
她的狀況似乎在兩人離開後就快速地惡化下去,又或者此前都隻是在強撐而已,說完這幾句話,阿姜已經氣若遊絲,但她依然勉強擡起了一根手指,指了指某處:“山的那一面,小河道裡,藏着一條船,原本村長一戶指望它在澇災中求生,後來先鬧了匪禍……來不及用上。”
她說完了這些,終于長舒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你們乘着它走吧。”
雲不期望着阿姜的面孔,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情緒。
剛才他們還圍坐在一起喝湯,但不過一會,死的氣息就從這具枯朽的軀體裡散發出來,可在此之前,在她揮着燒火棍打人時,她刻薄人時,她刮魚鱗,剖魚腹,煮魚湯時,好像一點也不曾讓人察覺到過那是具枯朽的軀體。
雲不期不是第一次見到人死,他自己就赴死過,但那時他心中并沒有多麼深刻的情緒。
或許真如她所說,他可能對沒有選擇自己的母親有怨,但至于自己的死活——直到他從崖上跳下的那一刻,雲不期都還沒有搞明白自己究竟是成為了人,或仍是前世的那條龍。他今生尚且懸浮在這世間,自然對這副軀體是死是活沒有執念。
後來他遇見了她,在她被一箭穿身、漸漸冰冷的時候,他被激憤和失落填滿膺肺,但這是因為她對他和常人不同,所以她自然是特别的。
但眼前的阿姜,她并沒有什麼特别,也說不上待他很好,但當她将死的時候,雲不期心中依然升起了奇怪的感覺。
這種感覺并不激烈,像是咬了一口未熟的果子,舌底所嘗到的那種酸脹和苦澀。
在他想明白這情緒前,黑貓跳上了泥炕,走到阿姜身旁,卧下身來,用耳朵蹭了蹭她的手。
“你還不走麼……”
阿姜沒有睜開眼睛,卻已經感覺到靠近的溫度。她低聲抱怨着,卻忍不住輕柔地撫摸着手邊的毛團。
“我陪你最後一程。”黑貓依偎着這漸漸虛弱的女子,“阿姜,别怕,這樣你就不冷了。”
雲不期走到她身邊,并沒有伸手觸碰她,隻是開口說道:“我替你報仇。”
他問:“你想殺的那個人,後來去了哪?”
“我男人……那個下作貨色,他早就進了輪回啦。”阿姜似乎是想要笑,卻隻能從喉嚨裡發出漏風似的抽泣聲,“他們從峽谷小路逃走的當夜,江水改道,倒灌進峽谷中……死得好,真是死得好。”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阿姜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來,她的呼吸一點點平緩,一點點消解,最終消失在了這小屋裡。
“阿姜死了。”
葉鸢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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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小河道裡找到了阿姜所說的船,那時江水已經漲得很高,船幾乎快被打翻,他們費了很大力氣收起泊船的長繩,乘上船去。
水實在很急,他們的船被浪頭一路推向江面。等到他們好不容易穩下船身,劃向正确的航道時,再回頭看那座村落,才發現已經駛出很遠了。
他們望着潮水漫過那條山路,蓋過低矮的茅屋,卷走曾為他們擋過風雨的茅頂或瓦檐,到最後,視野中隻剩下了水,那座村子,那間小屋,那個跛腳的農家女,一切都在潮水中傾覆。
那種奇異的感覺又浮現在雲不期心中。
此時,他聽見葉鸢的聲音。
她說:“我覺得有些難過。”
似乎有一根針随着這句話綿綿地紮進了他的心髒,過了好一會,雲不期才開口說話。
“這就是難過麼?”男孩問黑貓,“為什麼人會感到難過呢?”
“人有時為自己難過,比如箭刺進我的胸口,我覺得疼,就會為自己難過……而在另一些時候,我們為他人難過。”她說,“比如現在,我為阿姜的死感到難過。”
男孩把手放在胸前,他的身上不曾受傷,心髒在胸腔中好好地跳動着,并沒有一道縫隙讓它不小心敞露在風中,但這難過偏偏不知從何而來,在他的心中攪動着。
他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深深地體會到自己是個人類。
當他是龍的時候,隻要把逆鱗藏在喉嚨下,就不懼狂風巨浪和刀槍斧钺,但此刻他卻好像赤身站在曠野中,不知道如何去抵禦人間的風刀霜劍。
“這世上的事。”他又問道,“總是如此令人難過嗎?”
黑貓歪着腦袋思索半晌,然後點了點頭:“也許是吧,這世上令人難過的事,我實在是數也數不清——不過,世上絕不會隻有令人難過的事。”
她又想了想,接着說道:“若你一直覺得難過的話,也有兩種可能,其中一種是因為你将要成人……每個人都是要經曆難過才能長大的。”
男孩若有所思:“就像蛻皮那樣?”
聽到他的比喻,葉鸢忍不住笑起來:“對,就像蛻皮這樣。”
“那另一種可能呢?”
“另一種可能就是——我不是說過麼,人在冷的的時候容易傷心。”黑貓如同一隻小暖爐般一下窩進了男孩懷裡,擡起頭對他說,“所以你最好緊緊抱住我,或許這樣我們兩個就都不至于太難過了。”
雲不期用力抱住了懷中的黑貓。他們不再看身後漸行漸遠的群山,而是望向前方愈發開闊的江流。
靈氣和魔氣漸漸濃郁,他們馬上就要抵達清濁之氣相激的江心,而在他們目光所及之處,第一縷正在破曉的晨光緩緩給白浪鍍上了金光。
長夜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