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團忽明忽暗着,輕觸男孩的掌心:“如果我們再相見,那一定會是在繁花似錦的晴空之下。”
男孩合攏雙手,把這光團擁進懷中,抵在心髒處。
葉鸢聽見他的心跳,但她也知道從輪回淵中竊取來的片刻已經快要揮霍殆盡了。
她沒有對他說更多道别的話,隻是輕輕飛離了他的手心。
葉鸢看到那男孩下意識地追上她,擡起手來,但或許是忽然想起了與她的約定,他的指尖在碰到她之前就緩緩滑落。
他看向葉鸢,嘴唇翕動,葉鸢從他的唇形辨認出了他所說的話。
他在說——“往後,我要如何認出下一世的你?”
“我叫葉……”
她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了,葉鸢頓了頓,轉而笑道。
“罷了,姓名也隻是一種身外之物。你不用特意來找我,也不用特意要認出我,如果我們相見不相識,那不過是因為我已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但若是你認出了我……”
雲不期聽見她說。
——“那就說明,我仍然是我。”
我仍然是我。
這句話如同一道強光,豁然洞穿了雲不期心中的迷霧。
在遇見她之前,原來他才是那個迷失在天地間的遊魂,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藉由她的羽翼去體會了塵世,而在與她分離的刹那——雲不期終于真正墜入了人間。
他開始想起在殘缺的天穹下,破開龍軀的那一劍有多麼強悍,想起母親為他第一次戴上長生鎖時,那枚祥雲與鈴舌相撞發出的脆響,他同樣也開始感受到江底是多麼昏暗,潮水有多麼冰冷。
他的胸腔中激蕩着許多他自己也尚且不明白的情緒,仿佛此刻他才真正降生在了世間,而那夾雜着對生的喜悅與恐懼的第一聲啼哭,與這些洶湧的情緒一起,化作了從眼角滑出的一滴淚。
與荒江的磅礴相比,這滴眼淚是多麼微渺。
它一離開男孩的臉頰,就隐沒進了江水,潮水卷着它湧上江面,一同碎作一捧浮沫,再也找不見蹤迹。
在那浮沫消逝的一霎,一條黑龍躍出了江面。
黑龍如同一把利劍,将這江水切裂,開始彌散的靈氣重新被聚攏起來,纏繞于龍身。黑龍直指雲霄,靈氣流宛如一道寬廣的紗幔,被它一道帶上高空,彙入了浩瀚的天地靈脈之中。
籠罩在桑洲上方的疾雨開始減緩,陰雲漸漸彌散,荒江四向奔流的勢頭一滞,江浪倏爾倒湧,但衆多支流中的江水同時回流,河道一時不堪重負。
飛舟上的女子在見到男孩跳入水中的一刻已經驅使飛舟落向水面,彼時正在江面上焦急尋覓,因此沒有及時察覺到江水的回溯,那飛舟在措手不及間被潮水掀翻,女子也落進江中,而不過幾秒,那條黑龍從天而降,追随着女子投入江水。
這時倒湧的水流越來越多,前仆後繼地擁擠在河道狹隘處,在眼看就要造成另一場決堤時,天邊忽然飛來了一名執劍的修者。
他來到荒江之上,在江浪最湍急處揮出一劍。
這樸拙、厚重而綿密的劍意劈斬開山巒,在大地上辟出一條新的水道,洶洶江水得到疏解,朝新的方向奔流而去。
在這一劍下,荒江潮湧之災終于徹底化解。
百裡淳收起劍,立于江岸,在他視線的落點,一名男孩橫抱着昏迷的女子一步步走上岸來。
雲不期小心地将女子放在岸邊,視野裡忽然出現了一角白衣,他擡起頭,看見一個面目溫和的男修士傾下身來,輕觸女子的腕脈,然後一點靈光從他的指尖沒進女子的肌膚,女子緊皺的眉頭緩緩舒展開。
“你母親沒事,不過一刻就會醒來。”百裡淳向他招了招手,“孩子,到這裡來。”
雲不期依言走去,百裡淳以指代筆,在他額間畫出鎮魔咒的紋路,等男孩再睜開眼睛,那雙金色龍目已經化作純黑。
“其實我此行并不是特地來找你。”百裡淳說,“但既然我們在此處相逢,恰恰證明了你的确與我門有緣……”
說到這裡,他才想起他還沒有自報家門,也不曾得知面前這位龍魂轉世的男孩的姓名,于是又說道。
“我從東明山來,是無霄門的掌門。”
此時無霄門已經名滿天下,但百裡淳還是一闆一眼地解釋道:“東明山在桑洲北境,是終年苦寒之地,但我們無霄門中立有陣盤,能避風雪……這位小友,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回答道:“雲不期。”
“好,不期。”
百裡淳問道。
“你可願意拜入我無霄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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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在江岸邊悠悠轉醒。
她好像做了一場夢,夢中她偷了城主父親的飛舟出來尋她的孩子,她一路追到江心,那裡的江浪大得吓人,她不小心翻進江中,但有一條黑龍救了她,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孩子,但之後好像又發生了什麼,讓她一直淚流不止——
她忽然徹底醒來了。
女子睜開眼,看見身邊靜卧着一條飛舟,卻找不到第二個人的身影……她惶然坐起,才發現手中握着一枚祥雲小鎖。
于是她想起了夢的最後,她所見的是那孩子與她道别,然後向仙山而去的背影。
“不期……”
女子握緊了手中的長生鎖,心中悲喜交加,不禁伏地而泣。
而在這名哭泣的母親身邊,江岸不知何時蒙上了綠意,在桑洲大地上,被壓抑太久的生機正在悄然煥發。
若她此刻擡頭,就會看到長空中雲開日出的一瞬。
已是雨後初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