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被先生的眼神吓得畏縮,他從來沒有直面過嚴誠這樣威壓的眼神,話也不敢說了,縮在他的懷裡,捂也不敢躲也不能。
嚴誠的身形巋然不動,他輕捏住夫人的兩腮,“夫人,你是我的夫人,也是這宅子裡的夫人。”言下之意便是要信德一直待着,宅子裡的夫人,那是要将根也系在那。
信德垂着眼煽動着睫毛,不說話,也不應聲。
——“先生,陳董還有一個小時到那,現在出發正好。”旬管家的喊聲将他們的僵持打破。
嚴誠把懷裡的人放下,将挂衣架上的西裝取下,撈在臂彎處回看道,“夫人,等我回來。”
而後出了門。
信德望着先生出門的身影,沒成想,這一望,就迎來了多次。
先生忙起來了,信德知道。
隻有他被落在了時光裡,沒被人撿起來。
信德睡了幾個鐘頭的覺,他緩緩睜了眼坐起身,他擡着眼往上看天。他心想,這日子又短又長的,叫人好生無措。
他摸出個手機來,劃來劃去也沒找出個好玩的。這個手機是先生重新給他買的,原先的手機不小心摔碎,好像連裡頭的卡也壞了,信德郁悶地想,他對手機也不了解,聽完解釋後隻知曉聯系不上朋友,也就對手機沒了興趣。
怎麼都要天黑了,還沒有人來叫他,信德又想。
突然他記起來,是他讓其他人不要打擾他,其實這屋裡人也不少,可是沒幾個能說得上話,隻有旬管家偶爾能閑聊幾句,但就連旬管家也忙,隻有他會閑得沒事幹。
信德又往上空看了眼,這回眼眸一向下斂,水珠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他擡手擦了擦,沒抹幹淨,仍是沒有斷。嗳呀,這是怎麼了?他不太明白自己的情緒,隻好轉移注意力到一旁的花枝上。
興許是枝上開的花豔,又或是穩住了自己的心緒,終于收回了淚水。
信德挪開毯子,從搖椅下了地,他想要四處走走,單純晃悠一會也成。
晃悠沒多久,眼前的視線就暗了下來,信德呆了會,眨眨眼。
“小少爺,知道我是誰嗎?”帶着笑意的嗓音再明顯不過。
聽到聲音,信德逐漸綻放了笑容,他猛地轉身抱住了背後的人,埋着頭不起來,聲音悶悶地,“我以為你也忘了我。”
朋友在的時候,信德可以獲得最多的快樂,朋友不在的時候,隻有無數個無聊的時刻能消遣。
再漂亮的衣裳沒有人欣賞,那也終将落寞得灰撲撲,如同信德的美貌,他再打扮得再華麗,隻有他自己看得到就沒有意思了。而他之所以要在朋友面前精心打扮,是因為想讓朋友都記住他,不要留下他一個人。
他在半山腰上的庭院一個人待了很久,又在嚴誠為他打造的宅子裡消遣了一日又一日,信德一直都不喜歡無聊,實質上,他不過是害怕寂寞,太漫長太孤獨。
“小少爺是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人。”眯眯眼輕撫着信德的脊背,溫柔地承諾道。
信德忍住了鼻尖的酸澀,微仰起頭問,“我好想你哦,你這段時間都在幹嘛?有沒有多想我一點?”
信德無論對誰,隻要是對他好的,他都要黏糊起來。
“你送給我的桑葚胸針我有好好存着,你要看嘛?”信德記得每一位朋友送的禮物,這會見了人,便想要将自己的記挂擺在明面上,問完他還想把它戴在身上。
這時他低頭一看,自己的衣服皺巴巴的不太規整,便羞澀地抿着嘴,後退了一步想要先整理下着裝。
結果被别人搶先了一步,修長的手落在每一個褶,将之撫平。
信德隻好站着,撿回自己的期待與開心。
“沒關系,我知道。”
他的每一句話都落實了信德的期待,信德小聲嘟囔,“好吧,下次再戴給你看。”
他們聊了幾句,信德突然想起了什麼。
他的神色猶豫,接着伸出手扯了扯那個人的衣角,輕聲問道,“下次來看我什麼時候呀?”停頓了會,他繼續說道,“我也不是要霸占你的時間,就是,能不能不要忘了我......忘了的話,我可能會有點傷心。”
六
“不會忘,小少爺的每個朋友都會永遠記得你。”
陳願挨了下信德的發頂,有一下沒一下地順着信德的發,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
他經曆過一場火災,濃煙席卷了視線,氣管被堵得喘不出氣,所有的事物都在被燒毀坍塌,耳邊是叫喊,心髒在失聲,他的皮膚坍縮得醜惡,連痛苦都發不出。
那時候他唯一的念頭是,幸好小少爺不在。
小少爺幼時也這樣,喜歡熱鬧,喜歡周圍的人都能快樂無憂,誤以為被遺忘,不會為自己的委屈發聲,但他是記得的,他隻是希望自己忘了那種委屈,所以埋在角落裡。
他看起來比誰都矚目,也時常受人青睐,實則他隻是一個不會表達的孩子,昳麗的外表下,隻有細膩而誠摯的内裡。
“那我也會多記一記。”信德丢了不開心,掩着笑。
“小少爺,喜歡這裡的人嗎?”眯眯眼問出了他的來意。
信德往後仰了頭,左右稍看了看,“這裡的人?是指先生嗎?”
“嗯。”眯眯眼退了一步,弧起微笑點頭。
信德細細思忖,望着不遠處先生為他而建的花園,又低頭看着身上穿的絲綢制衣,是先生為他定制的,合身又舒适,而後羞赧笑道,“也沒有不喜歡,就是先生太忙了,我有點無聊。”
他少在人面前說另一個人的壞話,若有埋怨也要當面說,哪有背後說的道理。
“那另一個人呢?”他又問。
“另一個人?嚴恃嗎?”信德想了想,“也一樣啦,為什麼一定要論個喜不喜歡呢?這樣他們就能多陪我久一些嗎?”感情是難論個高低的,信德沒有排過名,而那些情感每一種都不同,很難講出個深與淺。
眯眯眼笑着說,“小少爺不需要,隻要站在原地等人來尋你就好。”
他說了句不清不楚的話,信德卻矯正了他的話,“沒有呀,我也在盡自己的努力,每一個喜歡的人我都有好好記在心裡,哪個朋友都是。”
陳願笑而不語,他們論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等會另一個人就來了,你要跟他走嗎?”他抛下了一句話,使信德驚詫起來。
“嗳?嚴恃要來了嗎?”他連忙整理着裝,看不到的地方就向對方問,“你看我的頭發亂沒亂?”他理順了方才蹭亂的發,想要知道自己今日是好看還是不好看。
“沒亂,很美。”對方答出了他想要的話。
信德抛以好奇與期待,“那他什麼時候來?”
這次陳願沒有細說,隻說“快了”。
信德又忸怩地繞起發尾,瞅着鞋面上沾沒沾灰,忽然額上如有一陣風觸及,很快很輕微。
再一擡頭眼前已經沒了人,陳願總是出現得突兀,消失得也突然。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緩緩悟得剛才落下的好像是一個吻。
接着又用手背貼着側臉,蹭得燥起來。天氣是轉涼了,怎麼反而漲了熱氣?他心想。
信德等了沒多久,在天徹底暗下來之前,在皮膚即将泛冷意時。
後一瞬他的手被捂熱,幹燥而溫暖的氣息使他的心緒撫平。
“天氣冷了,你怎麼不往屋裡去?”熟悉的嗓音同觸覺一般,捂得暖和。
信德打量起了人,眼裡泛光笑着說,“我等你呀,要是你來了我不在,那多可惜?”他墊起腳跟抱了下。
而後,他被男人摟抱着不放手。
“咦?你的手上怎麼多了道疤痕?”信德吃驚地說,天色比較昏暗他沒看清,還是他不小心壓到才發現,那道疤痕還不是小疤,劃得有些長。
信德最怕疼,瞧見别人身上有這樣的傷痕,情緒感同身受地低落不少,“是不是很疼?之前都沒有,是發生了什麼?”
嚴恃靜靜地抱着他,啞笑地說,“都過去了。”
過了會他還是說了,“我前段時間去海上,起的浪有些大,沒注意船闆上有鈎,才不小心劃到。”他的口吻很平淡,述說的故事卻不太平常,也不知道說的真不真。
信德驚詫得捂嘴,慶幸人還在,那這疤痕倒也不完全就是個壞事。
隻有他信了。
這時他才注意到,嚴恃好像變了,細看又好像沒變,在他們沒見到的日子裡,他好像經曆了很多,那是曆經世事之後的平靜。
事實上信德不知道的事情多之又多,意外一踵接一踵,除他之外的人都在風波中接受驟變,若是平淡得無趣,反而是一種可貴。
怎麼會?他們才多久沒見,信德否決了自己驟起的猜想,甚至還困惑起自己為何生出這樣的想法。
嚴恃黑了點嗎?好像沒有。他瘦了?他好像一直如此。
信德偏着臉,他望到遠處有什麼動靜,甚至不是小動靜。
好像是有一群人擠在一塊對沖,或許是有什麼矛盾,信德擔憂着,猶豫要不要過去看看。
他扯了扯嚴恃,“那邊是發生什麼了嗎?你來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
嚴恃的神色仍舊平靜,“等會找人打聽,外面冷,要進屋嗎?”說完他就牽起信德往裡走。
信德的鼻尖泛冷,意識到已經是夜裡,但他還記得嚴誠與嚴恃似乎有矛盾沒有協調好,他踟蹰地說,“先生——先生不知道回來了沒。”他暗示嚴恃,不希望他們發生沖突。
嚴恃勾起的弧度輕微,臉上瞧不出笑意,“他暫時回不來。”
他沒有讓信德過多糾結,因為他提及了令信德感興趣的話題,“信德,你還想去看草原嗎?”
七
他們的行程不太趕急,繞過細雨和荷塘水上的戶戶人家,信德見小船穿過橋洞,屋檐枕河,便對這番景移不開眼。
雨後他牽拉着嚴恃也要坐上小船,細長的頸項伸着往下掃看,對澄清的水面很是滿意。
他的額發連着鬓角挂下,雪白夾花流蘇雲肩披在平肩上,穿的是墜着珠花的洋菊熟羅衫,亮色而清爽,眉梢上揚點綴出水墨畫般的神采,眉目精緻小巧而不顯妖冶,正好毫不違和地融入水鄉景色。
信德幾乎要忘了他們的目的地是草原,剩下的一點記性,留在了嘴上,“我們在這留一段時間好不好嗳?”
他連目光都沒移開,就說出了這句話,可想而知他哪是隻想留一段時間,他是壓根不想離開。
嚴恃見他張望得盡興,也就軟化臉色,随了他的意思。
不知是哪扇窗傳來了琵琶曲聲,慢慢悠悠又餘響非常,聽見這纏綿的旋律,信德想起他忘帶的唱片機,他存了好些曲子,若是帶了,在這也應景。
他的興緻倒也沒下去,就着琵琶曲,提議給嚴恃唱一小曲。
信德将散到鎖骨上的發尾往後挽,指尖點繞,細潤的嗓音伴起,“一着繡鞋,入了半截春。他說,戲水作鴛鴦,桃花來去長相依;去時匆匆,來時隻剩笑語賠言,又談何情深不負?”
他唱得有些感傷,眼睛好似含了情。
嚴恃在他停聲後問,“不開心嗎?”
他的眼皮潤了兩下眼,又清亮得不太像,他轉過下巴嘴瓣微提啟,說,“我還得跟你說聲謝,哪會不開心?”他的喜色明顯,不像是假的。
“你給我唱了曲,夠了。”
嚴恃微傾向前,同他一起望着遠處泛起漣漪的水面撞上綠苔牆圍,回蕩出更泛的水紋。
在信德沒留意時,他側身低頭在信德的唇上點了一下,劃過去,在臉側上又留了一刻。
因為是在外面,信德不清楚有沒有人看到,鬧了個紅臉,他難得純情起來。
他撚起手帕捂住朝向嚴恃的一側臉,眼神不定就是不看向嚴恃,頗有些羞羞答答地嗔怒,“還在外面。”
原本兩人的氛圍和諧,呼吸随着微風舒緩。
信德卻提起了與氛圍不搭的話,“先生說你先前去辦事,那——事辦好了嗎?”先前他有向先生打聽過嚴恃,先生提了一嘴,現在他記起來了。
嚴恃“呵”了一聲,笑不像笑,怒不像怒,“可不就是辦好了?”
信德似懂非懂地點頭,不知道他悟得了什麼。近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先生和嚴恃總是忙一陣歇一陣,還都是托另一個人來說。嚴恃辦好了事,現在先生又忙得不行,他連這次出行都沒向先生告别,就跟嚴恃出了門。
嚴恃說,先生有事要辦,所以隻能他們自己出來玩。
而其他的朋友,嚴恃也幫他加回了好友,不過都比較忙,暫時沒空細聊,群倒是沒有重新建一個,但這也不過是小事。
信德揚起笑容抿着嘴笑得純粹,總歸沒人忘了他,這便好啦。
他們在這個地方閑逛起來,這裡街道多,巷子更是一個彎口能拐好幾條,稍不留神就走不回原來的街。
說來奇怪,信德也不怎麼愛逛街,但似乎是受古香古色的街景影響,倒是起了興趣。這麼一說也明了,信德的興緻來得突然,僅在特定的場景下觸發,就同他突然看着旗袍店裡的旗袍走不開一般。
他們路過的旗袍店有好幾家,各式各樣的都有,先前也不是沒了解過,但信德獨獨被一套墨綠色旗袍吸引了全部心神,因為這套款式是他幼時覺得老氣的一款。
他的奶奶生前就愛穿旗袍,尤其愛盤扣樸素、沒有任何裝飾的款式,而信德更愛花的豔的,欣賞不來他奶奶的眼光,有一次他的奶奶穿了一身墨綠素雅的旗袍,信德說了一句,“奶奶,這身不太好看。”之後那身衣裳就再也沒見他的奶奶穿過。
如今也不知怎的,他竟然覺得這套旗袍好看得緊,反而不解小時候的嫌棄。
信德是喜歡的,但瞧着這家店全是女款的旗袍,沒好意思走進去,隻是在店門口不遠處杵着。
嚴恃見他舍不得走,溫聲問他,“喜歡我們買下來回去試好嗎?”
嚴恃知道他不好意思走進去,隻是問他要不要。
信德神色猶豫了一會,還是搖着頭拒絕了。他的奶奶教導過他,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同的,穿着也不相同,那身旗袍還是留給另一個喜歡的人比較好。
他們繼續逛了沒多久,嚴恃讓他留在那等,他去買些水飲。
信德面色乖巧地應好,心緒仍惦記着那套旗袍,一直揮散不去。
等他回神看着面前經過一個又一個的路人,心想嚴恃怎麼還沒回來,猶疑他被其他事絆住時,手提袋擋在他的視線前,他往袋子裡一探,正是那套墨綠色的旗袍,細密的針線在他眼前放大,繡得工整。
他驚喜地擡起頭,彎着眼睛說,“你怎麼買回來啦?我不是說過不要嗎?”他說着話,戀戀不舍地多惦記兩眼,明眼人都知道他的喜愛。
袋子被遞到他懷裡,他低頭聲音悶了不少,“我好高興,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還有些堵......”他有些說不出話來。
信德沒由來地難過,嚴恃并沒有對此表現出他的不解,而是将他整個人覆在懷裡。
“要去換上試試嗎?”
信德提了點精神氣,卻還是有些沒勁,“但那是女式的,我不知道能不能穿得上。”
“我問過了,選的尺寸可以。”嚴恃考慮過這個問題,提前詢問過。
信德還是埋着頭,嚴恃将聲音放得更加和緩,“現在比較倉促,後面再找裁縫給你定制好嗎?”
他終于探出了頭,眼神晶亮地試探道,“那你要多誇誇我哦,下次我才好意思穿别的給你看。”
八
信德雙手捧着旗袍,肚子先響起了聲,聲音不大不小,卻正好能傳入他的耳中。他收緊肚皮上的肉,虛握成拳捂在咕噜作響的位置,面上為難地笑了兩下。
嚴恃站在信德的背後,将他攏在懷裡,正好覆在信德的手背上,“附近有家菜館,吃完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們靠得近,說的話輕,打散了信德不上不下的尴尬感,他偏了頭,面頰碰着嚴恃。
嚴恃在信德的臉側磨了磨,直到信德額上的一縷發絲垂下來,些許癢意使信德躲開了些,他們才停止了這種厮磨的舉動。
菜館裡有一道魚,信德喜歡含進嘴裡,再吞入喉嚨。
“比起我父親帶你吃的魚,如何?”嚴恃好似無意間提起,搛了一筷子魚肉。
信德咽下一口,瞧了兩眼,沒回,隻是接了魚肉,忙着吃。
他吃得沒什麼動靜,看着專注,可他的心裡卻一直想着那身旗袍,他摸上手就知道有多柔軟,是不是還可以戴上一些翡翠和珠寶的佩飾......不,他的奶奶時常素着穿,他也可以素一回,興許效果不錯?
這一口還沒吞下去,腔内牙龈處傳來一小陣刺疼,信德抽了張紙巾,口中的食物吐了個幹淨,微動了下,刺疼感仍沒有消失,應該是魚刺卡了,别人都是卡着喉嚨,他倒好,直接卡在牙槽。
他的舌頭在周遭沒有章法地繞了半圈,急得呆住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既看不到也不好取出。
嚴恃放下碗筷,傾身湊近,一手抵在信德的下颌,“張嘴。”
信德微張着嘴,可那根刺卡得深,瞧不清楚,他的背被輕撫了下。
“再張大點。”
他隻能再努力地張大一點,他幾乎沒有在其他人面前做出這種袒露的舉動,比裸露更加有羞恥感,或許是吃力,他的面頰逐漸發燙,隻希望魚刺能早點取出。
嚴恃從他的齒間探入手指,信德本能一縮,牙齒沒合上,倒是咬到了嚴恃的手指,信德撐着椅,頭仰得更靠近。
嚴恃觸碰到他柔軟的口腔内壁,稍一動作,就取出了魚刺,信德終于松了口氣,合上了唇齒,舌頭頂了兩下剛才刺痛的地方。
看着嚴恃的手指黏答答地擦拭着,信德不覺間臉又燙了些。
“你說要帶我去哪呀?”他找到了話題轉移。
嚴恃擦拭幹淨後,紙巾随意揉成一團丢進垃圾桶裡,輕笑道,“去了才知道。”
信德原是不糾結,見嚴恃不說又好奇起來,本着也沒多少時間就能知道,所以他隻是唔了聲。
那是一家院子,門窗都有雕花,回廊彎了幾折,不像是新建的,更像是上了年頭,被買下來。
推開的漆門有些厚重,蓮紋銅鎖開了後就被撂在石桌上,信德不知為何,先是注意到這把鎖,又回望了大門,門外有鳥雀飛過,晴空朗朗。
他的眼波泛起,向着嚴恃說,“嚴恃,你也想把我留住嗎?”
他的心中浮起了某種久違的感受,那是嚴誠第一次帶他去宅子裡,當時嚴誠說,可以把那裡當做他的家。
所以信德在那裡踱了好多步,直至花朵凋謝、葉子落下去,又長出了新的根,唯有信德一直守在那裡,相守的是漂亮的衣裳、華麗的首飾,以及又一輪的鮮花嫩草,偶爾還有閑下來的先生。
而嚴恃又是什麼想法,信德不知道,他隻知道嚴恃說過要帶他去看草原,如果嚴恃食言了,他就——就不理他一段時間,如果嚴恃跟先生一樣隔三差五不回來,還不喜歡他在外面待久,那他......他又能怎麼樣呢?
信德少有地亂了想法,沒哭,眼神卻比哭還委屈,癟着不高興,最後被嚴恃捧起了臉。
“不是說想換上那身旗袍嗎?我是瞧中這個院子跟你搭,所以才買下,以後有機會還可以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不想的話那也沒關系。”
信德這才止了情緒,興緻沖沖地問了嚴恃可以在哪換,拿着衣服就走去。
嚴恃的眼神還落在鎖上,不知道在想什麼,好一會後,他才跟上。
信德脫下衣服散了頭發,将發尾捋在一邊。
旗袍在腰線處縮得緊,臀部貼着布料,每一次的扭動,都顯得清楚,稍一邁開腿,開衩口搖擺就會露出腿側肉,他的胸部不發脹,倒是不怎麼顯鼓。
他将盤扣一個個扣上,走的步子慢了又慢,走到鏡面前整理了好一陣子,他低頭将衣線擺正,餘光見鏡面多了一個身影靜靜地看他。
信德笑着回頭說,“怎麼來了也不說?”
九
穿旗袍是一件費心費力的事情,尺寸較寬雖則容易穿上,卻不夠極緻,衩口要收斂至比臀圍小,與肌膚相貼合才算好。
信德交叉着腿穿上,手輕輕擺放在胯骨側上方,僅有的肉感在合身的裁剪中暴露得分明,他終究是男人,身子骨比女人大,不至于别扭,倒也還是覺得男裝自在。
講究的穿着通常伴随着另一件麻煩事,穿時有期待還好,要想脫下來,急躁是最大的阻礙,越是急,脫得就越慢,偏偏這費心費力的事還得按步驟來,扯的話容易崩線不說,大概率還會扯疼裡邊的肉。
就跟“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是一個理,嚴恃幹過心急事,那時候他一心想要帶走信德,急切得不願再等待,考慮得不夠多。
那場擱置的旅途中,他下了越野車後被刮起的狂風狠狠削下一層,見到嚴誠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不可能了,盡管他們在沒有任何人插手的情況下打了一架,在某些時刻他還處于上風,但他的後手不足,他注定失敗,嚴誠的出現最大程度驗明了這點。
而嚴誠的掌控欲大到不允許任何人忤逆,一旦發生,必須讓對方扭轉到合乎規矩才能滿意。
他不服管教,缺乏教訓,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所以嚴誠要派人将他關押到無人的島上,直到他認清自己的錯誤,認不清那便關到認清,再認不清,那他将再無見到信德的可能,這還是嚴誠留情的程度。
正因嚴誠沒下死手,他才有了逃脫的機會。離擱淺灘最近的地方,他鑿開了窗,奪取看守人的手槍,敲暈人後放置在一旁。
他猶豫過要不要下死手,就在這一刻的猶豫中出了疏忽,那個人沒有完全昏迷,他撐着最後的一口氣,趁機刺了一刀,又奮力試圖撞上集裝箱。
那個人沒想過活着。
嚴恃制挾他,匕首刺上來的瞬間隻來得及扭轉,劃了他一痕,卻正中那個人的心髒。
那個人的神情很平靜,在他知曉自己的性命即将終止時,松開了手,全然不像起初掙紮那般激烈,悄無聲息地閉上眼睛。
在這個靜止的瞬間,嚴恃對嚴誠的殘酷有了更加明确地認知,這些人都是亡徒,此前他所崇尚的種種有如自由、學識、未來,皆在這一刻被擊碎。
他也成為了亡命之徒。
這才是嚴誠真正要給他的教訓,以血,以自由,以毀滅。
他通通接下了,蟄伏着尋找時機還手。
嚴恃按耐住心下的急切按着順序進行,解下信德側領緣上的花扣,松開後确認開襟位置由上往下拉,在此之前信德已然雙眼迷蒙軟着腿肚,他的身體越軟,旗袍倒是更容易褪下。
信德若是無力而癱軟,隻需要往下身揉捏,使他禁不住蹬腳,便可以往上托一些使力完全拽下,隻要他的領口是開着的,嚴恃就有辦法使他裸露坦誠。
而讓信德的領口開着展開鎖骨則更為容易,甚至都不需要引導,信德自有這個習慣,這個習慣說起來不好不壞,顯得是他有意勾引,若要說他是故意的,那卻是冤枉他了。
信德習慣素食,但是如果有人給他喂肉食,他也不拒絕,嘗上幾口後也不說喜不喜歡,隻會撩着眼看人,叫别人判斷。
嘴裡說着不要反應則更真實,來者不拒。
怪就隻能怪他是個不會拒絕人的,他的态度太軟了,趴在人的心口不動彈,軟成一灘水似的粘着挪不開。
他被嚴恃哄着主動貓叫幾聲,漲紅了臉暈乎乎地也不懂得拒絕,被人當肉般啃了不知道多少口,隻會小聲啜泣,不要、慢點、難受幾個詞反複輪回倒。
信德的滋味隻有嘗過的人知道,輕易便能使人上頭,且不願意放手。哄着他然後欺負他,隻要好聽的話多說幾句,他就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在欺負他,一輪過一輪,等他真正意識到就差不多該累困了,也就提不起勁罵人。
之後接連幾日他們基本都在床上混,信德的感知混沌,隻覺得累人,他生了氣嚴恃才停下。
信德背過身鼓着氣,他惦記着那身剛穿上沒多久就脫下的旗袍,暗惱着以後再也不要穿給嚴恃看了,他根本不會欣賞,哪有人剛穿上就被扒下來,他自個都沒有欣賞完,越想越惱。
結果被嚴恃撈回了懷裡。
“信德穿旗袍的模樣太美,我到現在都記得。”沙沙的懶聲戳中了信德的心思。
信德将被子往上拉,将他的臉面蓋得嚴實點,他的惱一下子就變成了羞意和開心。
信德回想着他自己穿上旗袍是什麼感想,找不到什麼籠統的詞形容,隻想起當他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時,突然一陣恍惚,他終于意識到他的頭發長了,而他再也不是半山腰上那個每天摘了花戴在耳朵上跑回去找奶奶的小少爺了。
十(完)
嚴恃做足準備讓嚴誠無法脫身,和信德在江南小鎮上停留了一段時日,可他唯獨疏忽了一件事,這其中有一個最大的變數,是陳願。
嚴恃确認了陳願的身份,便以為他也同樣希望信德變得更好,去感受更廣闊的世界。
實則陳願無所謂好壞,他把選擇權交給信德。曾經他問過信德更喜歡誰,如果信德做出了偏好,那麼他會幫助被偏好的那一方,信德心底沒個輕重,也論不出喜歡的深淺。
所以陳願成為了平衡勢力的杆秤,不偏不倚,甚至在嚴誠脫不開身時暗中幫襯了一把,透露了信德的位置。
嚴誠趕在他們還沒去往草原之前來了,再次造就了相似的場面。
近來天氣降溫得迅速,在某天傍晚,信德窩在嚴恃身前,套着毛絨質地的外套,雙手揣在嚴恃衣兜裡取暖,屋外似有雨滴紛紛揚飄落,霧茫茫一片。
信德呵出一口氣,形成白霧散在空中,他細看落下來的雨滴,透着白,别過臉疑惑地問,“下的是雨嗎?”
嚴恃望了眼天色,“下雪了。”
這下信德起了勁,小跑去了能摸得着雪的邊沿,墊着腳伸出手心捧了一手冰冰涼涼,放在眼下一看,已經融成了一灘水。
他也不氣餒,盯着飄起的小雪看得開心,繼而眼神晶亮地回頭,“嚴恃,是初雪。”
“是啊,信德,你知道初雪還意味着什麼嗎?”嚴恃牽起他的手,按在他的臉邊。
信德稍一回想,好像先生說過,但他不記得答案,便搖了搖頭。
“是第一次純淨的愛情。”
兩道同樣低沉的聲音重疊,信德往後望去,竟然是先生。
穿着灰色毛呢大衣的男人闊步走來,繼續說道,“正是夫人于我。”
他近乎喜出望外,笑容泛起,拽着嚴恃就朝那邊走過去,兩手牽得滿當當。
“呵?第一次?”嚴恃還未拎出其他情緒,不冷不淡地刺了句。
信德沒什麼眼色地說,“我知道的,先生對我說過。”低着眉眼頗有些嬌羞,後一瞬被嚴恃的手指捂了嘴。
“那為什麼會是繼母?”
信德扒開他的手指,繼續搶答道,“雖然我是嚴恃的繼母,但我也是先生唯一的妻子呀。”
嚴誠颔首,“夫人一直都是,現在是,以後也是。”他沒有再瞞着嚴恃。
嚴恃一時怔在原地,心跳恍如慢了一拍,霎時想明白了許多事。
所以,一直以來他所憎恨的父親并非是他的父親,他的厭惡沒有理由,甚至都站不住腳,此前他認為的真相不過隻是他的自以為。
“輪到我們來談了。”嚴誠壓着嗓子,眉目威嚴。
正當嚴誠要與嚴恃前去私談,信德勾了勾他的小指,雙眸如秋水地望着他,軟着嗓音撒嬌,“先生,初雪要一家人一起看才好看,你們快些回來。”
信德再也不想花上一段時間等待另一個人,他希望陪伴是完整的。
在眼神的觸碰間,細雪無聲消融,最後嚴誠應了聲好。
他們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是妥協的一方,這次協商的結果卻已既定,所以是不得不妥協。
出來時沒有一方的臉色是好的,漫天細雪漫無目的,他們卻能精準地捕捉到信德的身影,他正百無聊賴地接起雪玩,這時他們才稍稍緩和了臉色。
“夫人,過來。”/“信德,小心着涼。”
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開口,下一瞬又止了話,又同時邁開步子朝信德走去,誰也不比誰慢。
信德抹開臉上沾到的水珠,袖口不小心沾濕,下一刻就被捧起擦拭。
“怎麼這麼不小心?”
信德微微地笑着,眨了下眼,心情看上去很好地說,“不小心的嘛。”
初雪下得細綿,遲遲沒有斷,爛漫眷戀的情緒便一直持續着。
趁着雪沒有停,嚴誠請了人來照相。
信德站在中間位,左右兩人均想要挨近,彼此又礙着彼此,索性站得不遠不近。
信德扭着頭左右瞧,在即将定格的瞬間一手挽起一個,恰恰好揚起笑。
後來的信德對這張照片愛不釋手,雖然拍的時候由于天氣較冷,他沒花太多心思裝扮,卻是他們三人共同迎來的第一場初雪,每個人的神态都非常松懈,親密地剛好。
即便歲月流轉,這張照片依舊圓滿,如同他們的結局。
再後來,信德年紀大了之後越來越懶散,每日隻愛躺在搖椅上曬曬太陽。時光将他的模樣暫緩,相比起同齡人,他的長相依然出衆。
在緩慢的日子裡,信德回憶了前半生的許多事情,才遲鈍地記起嚴恃說的草原他們還沒去過,那趟旅程最終還是返回了。
他後知後覺思考着,沒有思考出個所以然便抛之腦後。
其實信德根本就沒空去想這些,信德可忙啦,首飾和珠寶夠他研究好久。
他也沒時間生氣,隻要他情緒不對勁,就有人哄着。
聽上幾句讨巧話,他就開心了。再給點新鮮玩意,堪稱完美。
他呀,隻曉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