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隻有一張床,凝蕪一進去,就仿佛大戰了幾十個日夜,卸掉所有重擔,也沒再計較床是否幹淨整潔,不過看上去還是可以接受的,便像個脫骨的廢人,和衣躺了上去。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姿勢端正。閉上眼,很快睡着。他想住宿,主要的原因,隻是真的感覺累了,想睡覺。
宗神秀靜靜看了看他,動作很輕地走到窗邊,斜晖脈脈,透過敞開的窗子照射進來,他席地而坐,夕陽金閃閃的光芒都傾注在了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英俊的側顔,清瘦的輪廓,眼睛望向床畔,不知道在想什麼,如往常一樣帶着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消失得一幹二淨,表情不再嚴峻,盡有些許迷茫與複雜。
須臾,他收回所有目光,定了定神,阖眸,開始入定打坐。
漆黑的洞穴,深不見底,陰森森的,黯淡無光。底部空曠,石壁潮濕,空氣中常年彌漫着一股濃稠的惡臭,那是無數死屍堆積一年又一年醞釀出來的。落腳之地,是白骨堆砌的山丘,有的血肉已經腐蝕得差不多,有的則正在潰爛,膿水混合着蠕動的蛆蟲,在無邊無際的空間流淌。幽閉其中的人,蜷縮在最深處的角落,背靠冰冷的石壁,瑟瑟發抖。舉目,是望不到盡頭的屍山血海,擡頭,是遙遠高處不勝寒,伸手永遠都觸碰不到的蒼天。狹窄的洞口就像一隻圓溜溜的血色眼睛,狀似無情地嘲笑深陷囹圄之人。
仿佛将要窒息般,凝蕪胸膛劇烈起伏,額頭布滿冷汗,順着白皙的臉頰滑落。他眉頭緊鎖,表情痛苦,似是被夢魇纏身,無法掙脫。放在腹部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壓抑着鋪天蓋地籠罩而來的恐懼。即便如此,依舊沒有忍住,唇齒間溢出一聲低淺的呻.吟。
隻是很小的一聲,卻被窗邊的宗神秀聽見了。倏然睜眼,起身來到床邊。
“花君,”
他隻來得及開口,這時,凝蕪突然伸手,仿佛溺水者竭力想抓住救命稻草,嘴唇無聲翕動,一把抓住他手,如同鐵箍似的抓緊就不放了。
宗神秀一怔,正在猶豫,凝蕪卻睜開眼睛,蘇醒了。
意識還有些朦胧,呆了一瞬,目光落在自己抓着别人的手上。凝蕪沒有立即收回,而是保持這樣的動作,視線一點點往上移,最後對上那雙清澈深邃的眼,兩人就這樣互相一言不發看着,誰也不說話。
過了半晌,宗神秀道:“花君,”
似有太多話想問。
凝蕪松手,躺着不動,收回目光,淡淡道:“嗯,做了個夢。”
宗神秀依然凝望他,眉宇間浮現出不加掩飾的關切,聲音低沉道:“什麼夢?”
一句話,将凝蕪思緒又拉回那個黑漆漆的夢境中。那是久遠前的記憶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再做這種夢。不知是不是因為故地重遊,日有所思。他望向窗口,見外面還是夕陽漫天的景象。妖域沒有日月更替,嚴格來說,就沒有明确的作息時間。隻要你願意,便是為非作歹狂歡十天十夜,也沒人管你。
他張了張口,最終沒打算說,隻是很冷很冷的道:“渡星,我是誰,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想再問你一遍,這一路,你對我處處維護,寸步不離,真的隻是因為你師父裳年華?”
還是别有用心。因為一個夢,一時間,太多被封存的黑暗記憶紛至沓來,都不是什麼值得欣賞品鑒的愉快記憶。裝傻也好,刻意忽略不去想也好,很多事,既然發生了,就不可能磨滅。他沒辦法做到真的雲淡風輕,一無所謂。他被四界針對屠殺是事實,師無衣背叛他也是事實,裳年華被殺更是事實。如今,兇手還逍遙法外,不競侯也下落不明,這些事,不是他不去想,就可以逃避的,終究要面對。凝蕪早就決定,重生後,不再相信任何人。那道人說過一句話,他深以為然,這世上,不能靠任何人,靠山山倒,靠人人會背後捅刀子。人唯一能夠依靠的,隻有自己。
雖然他對裳年華的徒弟另眼相看,但并不代表就真的能夠推心置腹,毫無芥蒂懷疑。對方想來也是如此,自己,就不必說了,他的心,總是裡三層外三層,層層疊疊,被無數尖銳的東西包裹,不是說敞開就能敞開,說接受就接受。與人結交,有的可以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而有的,曆經滄桑,就真的需要時間,需要很多無形的有形的東西去幫助自己佐證。
凝蕪不清楚自己是哪一種,但他明白,此時此刻,他的心,比那斜陽下的妖市還混亂。無心之語也好,還是有意為之,反正,同樣的話,已經記不清問了多少遍,就是突然很想問,并不急于得到一個準确的答複。說到底,他隻是被夢境攪擾了心緒,很想找個突破口。
原以為跟前陣子一樣,宗神秀會很快給出答案。然而這一次,他卻少見的沉默了。片刻,他目光灼灼,忽而又沉寂,忽而又認真堅定,緩緩道:“師尊與花君交情很好,這我是知的;花君奪舍重生,這我也是知的。”
凝蕪沒有看他,眼光看向了窗外很遠的天空,用虛無缥缈的聲音,問道:“你是何時知曉我不是虛浮名的?”
宗神秀沒有思考,也沒有回想,十分簡明扼要道:“第一眼。”
聽到這三個字,凝蕪感到震驚,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第一眼?”
自己沒聽錯吧?還是對方表達有誤,第一眼,是兩人見面的第一眼麼?那是什麼時候?
凝蕪迅速回憶,想起與宗神秀相見的地方,那是在今臨城虛府,比自己想的還要早一些。按照他的猜想,宗神秀大抵是在華胥城,聽到他用鬼語逼問杜伏兮時聽出來的。要麼再往前一點,就是他可以推開華胥城城門,由此懷疑,之後驗證的。真的從未想過,對方竟然在第一眼就看出來了,真是……該怎麼說呢?是自己僞裝太失敗,還是宗神秀這位九歌門天之驕子,确實眼力非凡。
凝蕪還沒消化完,不敢相信道:“第一眼?怎麼可能?你是如何看出的?”
難不成自己身上有什麼特征導緻露餡了?可是他附身的軀體是虛家少主,跟他本人沒有半分關系,從虛浮名的記憶來看,跟九歌門也沒啥交集,唯一的聯系,就隻有君鳳鳴。但一來虛浮名對修真不感興趣,平素也不會跟君鳳鳴打聽了解關于這方面的事;二來,宗神秀也不會與虛浮名有結交的可能。何來看破?
想想自己重生後,也沒立即就找人滅門報仇,他絞盡腦汁,想了很多種可能,都被自己否定。答案,還是不可能。
凝蕪不死心道:“真的是第一眼?”
宗神秀鄭重其事點頭。
凝蕪道:“原因?破綻?”
宗神秀垂下眼簾,沒有要說的意思。
凝蕪幹脆坐起身,一臉挫敗道:“沒道理啊。”
宗神秀看看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
卻在此時,門外響起“砰”的一聲,似是踹門的聲音。有人急急忙忙,罵罵咧咧在走道奔跑,動作很大,聽聲音,是往樓下方向去。
這聲音好巧不巧,恰好打斷兩人交談。
凝蕪心裡還是帶着疑惑,還是想問個清楚。然而很快,那道聲音又狂奔回來,重新在走道響起。隻聽又是“砰”的一聲驚天動地的踹門聲,随即傳來一個暴躁驚恐的喊聲:“看吧,出人命啦!我就說鬧鬼吧!”
那聲音聽着很熟悉,好像是他們入店時那牛老大的。他自言自語說着,轉身出門,比前一次速度更快,咚咚咚穿過走道跑到樓下。
不多時,一群妖怪跟着他上來。走在前面的狐妖飛老闆正在跳腳罵他:“大蠢貨,我看你是真的不見棺材不落淚,非要在老娘店裡搞事情是吧。”
牛老大憤憤道:“飛老闆,你别急着罵我,你自己去看。”
“老娘當然要看,這兩扇門是你踢壞的?”
牛老大登時語塞:“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