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還沒沾凳，凝蕪突然冒出一句:“老丈瞧着眼熟得緊啊。”

說歸說，坐歸坐，在這之前，先迅速看看凳子幹不幹淨。桌上已經落滿梨花，老人聞言，輕輕用手拂去，眉不動，眼也不擡，甚至都沒多看幾人一眼，神态自若，雲淡風輕地道:“是麼？老朽瞧幾位倒是面生。”

凝蕪挑了挑眉。

老人整理完桌子，動作遲緩地轉身回屋。

景惹握拳，抵在嘴角，小聲道:“不知你們有沒有注意，這位老人他眉心沒有朱砂印記。”

君鳳鳴是唯一回應他的，平靜道:“看到了。”

凝蕪道:“那又如何？你自求多福吧。”

想到自己剛進别人地盤，就把别人幻化的東西弄壞了。還真是得自求多福了。景惹尴尬的摸摸鼻子，嘿嘿笑了笑。他嘴角的梨渦讓他看上去說不出的溫和。

不過一會，老人就出來了，手裡端着酒壺酒杯。給他們每人都斟了一杯酒。霎時醇厚酒香，彌漫四周。景惹忐忑不安的望了望杯中清澈透明的液體，滿心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是修道之人，忌葷腥，也忌酒，怕是要辜負老人家的美意了。”

老人聞言，狀似不經意掃他一眼。凝蕪見他雖是蒼顔白發，但是目光清和，五官俊郎，面龐，眼角，都有細細的皺紋。若是再年輕二十歲，定然不失為一位英俊倜傥的美男子。他并未多言，直接将放在景惹面前的酒杯拿過來，仰頭一口飲盡，接着才搖頭晃腦道:“暴殄天物。這梨花白，是我研究十年，才釀造成功，味道也越來越濃香醇厚，入口回甘，最是難得。你這小子，真不懂欣賞。錯過這一次，日後有你後悔的。”

景惹聽着不好意思，不住點頭，略覺愧疚道:“抱歉啊。”

仿佛除了這一句話，就不知道說什麼了。老人也隻是簡簡單單抱怨一句，談不上指責，語氣也不刻薄，就是最正常不過的一句唠叨。他與衆人同坐一桌。又給自己倒滿酒。

凝蕪端起杯子，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瞅了旁邊的宗神秀一眼。對方察覺，立即看向他。凝蕪像是做賊心虛，趕緊收回視線。這次，他沒有沖動，沒有豪飲，而是将杯子抵在唇邊，慢慢品味。要知道，他可是一杯倒。喝完酒就沒有他做不出的匪夷所思的事情。有時候連他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景惹沒辦法飲酒，就發揮特長，滔滔不絕道:“老人家，有件事，在下得向您坦白。”

見老人緩緩點頭。他就道:“真是對不住哈，方才來故人莊時，在下不小心拍碎了一個……人。”

“……”

偷偷觀察老人神态，沒見他動怒。景惹很是過意不去。不知道該如何補償。不必說，此地出現的那些木偶傀儡，定是出自眼前這位老人之手。

片刻後，老人喝完一杯酒，淡淡道:“年輕人，出手沒輕沒重，既然看出此地之人非比尋常，就不要随意觸碰。壞了一個，你教老朽去何處尋木頭修複？”

景惹惶恐道:“這這……是我的錯，對不住。請問，不能黏回去嗎？木頭是嘛，我可以回上天……我是說，等我離開下界，可以幫老人家你帶來最上等的木材，将功補過。”

老人道:“有木材也不行了。”

景惹張口結舌道:“啊？為何？”

老人歎了口氣:“因為那些傀儡人不是老朽制作的。而他們真正的主人已經死去多年。我不是說過，你錯過我這杯酒，以後再想喝，可就沒機會了。很多事，很多人，都是如此，一旦錯過，相見無期，就真的沒機會了。”

他平平淡淡說着。幾人卻聽出一絲傷感喟歎。景惹抓了抓頭發。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隻覺着自己犯了很嚴重的錯誤。

凝蕪慢條斯理道:“敢問那些傀儡是何人所制。或者該說，這故人莊，是何人所建？”

他直覺這故人莊應該跟下界的那片海棠花天地一般，是有心人開辟的。

老人擡頭望着滿樹梨花，陷入沉思。幾人都耐心十足地等待着。半晌，他開始講述。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熟悉的開場白。凝蕪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但他沒打斷對方說下去。

魔族統轄範圍是下界五大奇觀的最後一景，名為霜葉晚舟。有滿目火紅霜葉，自然也有停泊的晚舟。但在很久以前，卻不單單隻是代表地名，一種象征，而是兩個人的名字，姬霜葉，時晚舟，前為女子，後為男子，兩人都是修道者，且是志趣相投的摯友，并非男歡女愛的心慕對象，而是真正無關風月的朋友。

兩人聯袂修道多年，雖是言談投機，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兩人修道理念卻有異，甚至可以說南轅北轍，簡直水火不容。姬霜葉深信人心存善，即便大兇大惡之人，心底深處，都會有悲憫的想法。隻要稍加引導，在對方誤入歧途的關鍵時刻進行點撥，必能令其迷途知返，重回正道。不管是天真爛漫的想法也好，還是未經世事的善意揣測也罷，總之，這是姬霜葉貫徹一生的理念。而時晚舟就不一樣了，對比之下，他就是另一個可怕的極端。他是堅信人心本惡的，縱然如杜絕七情六欲最清心寡欲的修道者，都會藏有邪念。同樣隻要稍加指引，必定天雷勾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兩人就各自的理念争論多年，結果是誰也說服不了誰，都在孜孜不倦地奮力往不可思議的方向發展。動口動手已是常态。後來，為了證道，兩人将注意力從彼此身上轉移到外人外物。隻要遇到能夠拿來驗證各自想法的，兩人就會打賭。多年如此，雙方有勝有敗，次數相差無幾，不分輸赢。二者都有一顆争強好勝之心，且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迹象。但他二人絕對看不出來，也察覺不到。反正逐漸喪心病狂。好在隻是打賭，并不傷害生靈。

一日，兩人仍是同行，來到下界，經過一片湖泊，在那裡發現一條靈智都沒開通的黑龍。兩人陡然目露兇光，打賭瘾上來。就聯手布了一個局，這次比以往都不同，兩人決定一次性分出勝負，所以幾乎壓上所有籌碼，修為，時間，人情世故，所有能夠用上的通通都擺上台面，瘋狂至此，也是沒誰。

兩人大手一揮，怒砸無數天材地寶，讓黑龍開了靈識，幻化成人，差不多十歲孩童大小。姬霜葉同樣作了裝扮，打算言傳身教。而時晚舟則給黑龍編織了連環夢境，先是在他記憶深處植入一段刻骨揪心的血淋淋仇恨。大緻内容如下:

黑龍所在家族姓墨，與一姓沈的家族同為玄門世家，但兩家人共用一處靈地。要知道靈氣充沛的寶地，對修行之人至關重要，如果善加利用，能夠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所以曆來的仙門修士，對于仙山洞府的争鬥層出不窮，為此殘殺無數同道。而沈墨兩家的靈地争奪之戰，已趨近白熱化，雙方都在鬥毆中損失慘重。彼此恨之入骨。都巴不得将對方滅門，殺得雞犬不留，如此就能獨享靈地。正因有着這種龌龊殘忍的心思，兩家路子越走越黑，最後家族之人個個都變得心性扭曲。終于在不知道第幾次的厮殺中，沈家略占上風，如願以償，屠滅了墨家。滿門老小，當真是一個不落，全都死了，而且死得極為凄慘。

時晚舟留給黑龍最深刻的記憶，就是他墨家滿門在火光沖天的夜幕，爹娘被分屍，家族親人被亂刀砍死，遍地血糊的畫面。前面說過，此時黑龍不過十歲，最是無邪可愛的年紀。他沒有經曆過大風大浪，也沒跟任何同伴相處交流。等于一出生，就遇到兩個用它來打賭的修士，被強行灌輸滅絕人性的仇恨，也是倒了血黴。請記住，這隻是開始。更慘絕人寰的事情還在後面。

黑龍作為墨家最後一代獨苗，父母親人拼死保住他，有門人帶着逃出生天，但途中門人卻傷口爆裂吐血而亡。時晚舟目的達成，黑龍成了孤身一人。

他在舉目無親的世間流浪一陣子。因他外貌清秀，個性溫和讨喜，期間分别得到三戶人家青睐，将他帶回家收養。然而，仿佛他這輩子跟黴運做了好朋友，那些收留他的人家，要麼天災，比如山崩海嘯，瘟疫疾病，要麼邪祟纏身，鄰裡不合，大打出手，鬧出人命，總而言之，無一例外，不得好死。最後，黑龍迫不得已，繼續獨自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