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宗神秀一把牽住凝蕪手,低聲道:“花君,跟我走。”
凝蕪怔了一下,自己正好也準備跟他說同樣的話,隻不過對方比他先說出口。他反客為主,抓住對方手腕,擡了擡下巴,笑道:“師兄,你跟我走吧。”
在宗神秀因他一句話分神之際,他又道:“鳳兒,别看了,跟着我們。”
景惹一邊雙掌出擊,一邊耳聽八方,聞言,像是匪夷所思道:“虛公子宗公子,還有君兄,你們真要走了?”
凝蕪拉着宗神秀手,轉身就走,頭也不回道:“都說了跟我們沒關系。道長,你自求多福,有緣再見。算了,還是别見了。”
君鳳鳴跟在他二人身後,出了大殿,還能聽見砰砰作響的打鬥聲。他平平靜靜道:“主人,這樣做會不會很不厚道?”
凝蕪還沒開口,宗神秀就替他簡短道:“那個人有問題。”
凝蕪道:“你也看出來了?”
問完就知道白問了。論天資,宗神秀不在他之下,論智力,兩人也可以說不相上下。他能看出來的,宗神秀又豈能不知。
從在無仙湖岸上,凝蕪就察覺不對。總覺得那個道士有問題。或者說,從第一眼相見,他就沒有真正信任過此人。隻是對方接近他們,有何目的,他還沒想到。而且景惹給出的理由也合情合理,追捕裳櫻落這名逃犯。要不是看了陸矜記憶,再結合景惹出現時此人反應,還有在船上,那些水鬼看到他就像見鬼一樣撒腿就跑。沒猜錯的話,那些水鬼就是死在肉林的那些上天界人的冤魂,即黑龍提到過的。上天界連陸矜這樣的人,都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他是景惹大師兄。沒道理景惹還能安然無恙,毫發無損。而且,所有上天界的人都被釘在了石柱上,隻有他沒事。怎麼想都不合理。
若說他不是另有際遇,就隻有一個答案,他跟夜宴分明就是一夥的,兩人一唱一和,一明一暗,同流合污,一丘之貉。還非要裝得你死我活,真是辛苦他們了。
三人往出口方向快步走去,就在踏出滅仙觀一瞬間,三人同時都看到一抹血紅的人影。
是陸矜!
隻見他哆哆嗦嗦從一根石柱後方轉出,顫顫巍巍擡手,指着一個方向。然後扭曲着血肉模糊的身體,往他所指地方艱難行去。凝蕪知道他是要給他們帶路。與宗神秀對視一眼,兩人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自己模樣,互相點頭。
凝蕪緊緊握住宗神秀手腕。後者因他這個舉動,耳尖紅了紅。可惜凝蕪沒有看見。
君鳳鳴走在他們後面,見狀,眼睛壓根不敢往他二人身上看。梗着脖子,僵硬地目視前方。
按理說陸矜被人活刮過皮,走路看起來速度也不快,扭扭捏捏,磕磕絆絆。但是三人還是費了一番工夫才勉強追上。隻見他穿過一片濃黑的霧氣,進入了一片茂密的樹林。魔族宮殿是根據上天界來建的,除了飛檐鬥拱的殿宇,自然也有仙林花樹。眼前呈現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黑霧彌漫,重林疊翠。枝頭爛漫,盛開着詭異的紫色花朵。
若按上天界的地圖來走,凝蕪想起來,這裡是通往何處了。那些紫色花朵,原本應該是雪白的玉蘭花。腳邊延伸出去的也是遍地蘭草才對。隻不過因為換了地方,也就換了風格,變成了枯枝敗葉,不時有老鴉在頭頂煞風景地怪叫。
陸矜與他們隔着幾個人的距離,帶着他們穿行在繁花樹林中。不多時,就見他停下腳步,驚恐不安的擡頭,喉嚨霎時嗬嗬發聲,模樣看上去十分急切,憂心不已。
凝蕪還在回憶,見他表現異常,三人不約而同停了下來,一齊望向他看的地方。
隻一眼,凝蕪就呆住了,一股冷氣自腳底侵入。擋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塊又高又寬的石壁,質地堅硬,顔色漆黑。
凝蕪所有目光,都被石壁上挂着的人影攫取,連呼吸都幾乎凝滞。
沒錯,石壁上的确挂着個人。但是看上去極其怪異。他頭發蓬亂,長長的胡須上全是粘稠的淤血。腦袋耷拉下來,仿佛失去生命。一身雪白道袍,也已經被血浸染,幾乎看不出原來顔色。寬大的衣服軟綿綿垂落,風吹過,飄來飄去,顯得很不合身。那是因為,原本有着四肢的部位空空蕩蕩,血迹斑斑,竟像是被人活生生剁掉了。
第一眼,凝蕪覺得這人眼熟。
第二眼,他就認出來了。
陸矜情緒激動,踉跄着朝石壁撲倒,嘴裡咿咿呀呀嘶叫。但是聽不真切。聲音傳入石壁之人耳朵,隻見他緩緩擡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眼睛被挖走了,隻剩兩個幽深可怖的血洞。七竅流過血,幹涸發黑的印記還刻骨銘心地殘留着。如果不是腦袋還在的話,遠遠看去,根本不像個人,就是一坨圓滾滾血淋淋的肉.體。
簡直難以置信,這人如果沒看錯的話,應該就是上天界至高無上的寤寐仙君了,那個仙風道骨,修為過人,好友師相遙的父親。
他想過寤寐仙君可能出事了,如果不是他本人出問題,上天界那些慘死之人又怎會被夜宴制作成肉林挂起來。但沒料到會變成這樣,竟然被人削成了人彘。他兩邊肩膀,分别插.着兩把劍,穿透了琵琶骨,牢牢将他釘在身後石壁。
許是聽到動靜,他用那對駭人的血洞望向下方,嘴唇蠕動:“是……無衣麼?”
陸矜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的師尊樣子,聽到他沙啞破碎的聲音,整個人直接跪在地上,全身顫抖,沒有皮肉的雙手抓着泥土,骨頭裡滲出血,滴落下來。即便說不出完整的話,喊不出聲,也能看出他非常痛苦。
剛開始寤寐仙君以為來人是師無衣,因此試探着發問。并沒有得到回複。似乎感應到什麼,怔了怔。
凝蕪忍不住道:“寤寐仙君。”
他愣住了,看向凝蕪方向,艱難的咬着舌頭,含糊不清道:“你是……誰?”
看到摯友親人被折磨成這般凄慘模樣,盡管凝蕪與寤寐仙君毫無交情,但因對方是相遙父親,多多少少也會有所感觸。内心冰涼一陣,他道:“我是誰不重要。是何人傷你?是……無衣麼?”
聽他提到師無衣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凝蕪錯覺,他明顯看到寤寐仙君僵硬的臉上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木然的表情也瞬間生動不少,似有無止無盡的恨意湧現,但很快如焰火熄滅,悄然而逝,隻餘蒼茫的悲哀。他思考了很久,才慢慢點頭,喘着粗氣道:“不……不錯。”
宗神秀忽然道:“先把人救下。”
凝蕪點了點頭。宗神秀正要上前,誰知寤寐仙君聽說要放他下來,仿佛吃了一驚,語音凄厲道:“不……不要過來!”
凝蕪下意識拉住宗神秀手臂。不讓他靠近。
寤寐仙君道:“雖然不知道你們是何身份,但是,還是不要靠近好了,免得禍及自身。”
他是真的為幾人着想。之所以不願别人幫忙,好像是怕适得其反,遭到報複。凝蕪道:“是師無衣幹的對不對?”
寤寐仙君默然。過了良久,方沉重的歎氣:“都是冤孽啊。”
凝蕪道:“到底發生何事?”
寤寐仙君似是陷入漫長的回憶,半晌都沒開口。冷風一陣陣吹來,将他披散的頭發拂得亂糟糟,蒼白的面容上,露出一絲壓抑的痛楚。不知道他變成這般模樣有多長時間,但他仿佛已是麻木,雖還保留一口氣,但靈魂已經腐蝕,隻有空殼。
陸矜手足并用,爬行到他身下,擡頭,似要做什麼。寤寐仙君五感尚存,且非比尋常。感應到他是自己弟子,惘然若失,凄楚道:“是矜兒麼?”
陸矜聞言一抖,随即弓起背,像個失散多年終于找到大人的孩子,嗚嗚咽咽瘋狂點頭。他爬過的地面都留下暗紅的痕迹,刺眼又驚心。師徒兩人在這種情形下相認,畫面凄慘,讓人不忍直視。
凝蕪側首,像是不忍心再看,努力平靜道:“師兄,給我一張符紙。”
不指望寤寐仙君能完整描述自身遭遇,對眼前的受害者而言,每回憶一次,都是往傷口撒鹽。凝蕪做不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應該說,他終于能夠感同身受,如同前世一般,學會體諒他人。畢竟,他們一個個都過得比自己還慘。是誰都會忍不住揪心淚目的程度。
畫好符,道了一聲:“得罪。”
飛速取了一滴寤寐仙君身上的血。凝蕪施法,讓符紙燃燒。
刹那間,記憶洶湧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