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宗神秀松開了他。

好似一場溫柔的夢，短暫，美好，又是那麼不真實。

凝蕪傻眼了。腦袋一片空白。心跳加快，臉上染上一抹紅暈，他讷讷道:“渡星你……”

見他手裡沒有拿劍，就那麼霁月清風孑然而立。

凝蕪大吃一驚，很快想到什麼，由大喜轉為大怒，氣急敗壞，吼道:“渡星！你快滾，滾啊！！！！”

“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領情的。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世人皆知的暴君，陰險狡詐，十惡不赦。你可是名門弟子，九歌門精英，遇到我，難道不該除惡務盡嗎？渡星，你在想什麼！動手啊！”

宗神秀沒有說話。隻是目不轉睛注視着他。紅衣飄飄，容顔俊美。不知是不是看錯了，他嘴角好似帶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師無衣也像剛緩過來，不可思議道:“花君，看得出，宗公子是心甘情願的。”

凝蕪怒道:“你閉嘴！”

雙目噴火，死死盯着面前之人，接着道:“我知道你是因為你師尊……”

豈料，他話還沒說完，卻見宗神秀搖頭，聲音又低又輕，帶着柔和的磁性，緩緩道:“花君，我所做的，都是我認為該做的，并非因為師尊，是因為，你。”

凝蕪徹底愣住了。還需要其他證明嗎？不需要了，什麼都不需要了。忽然感覺呼吸困難，空蕩蕩的心仿佛被什麼填滿了。可是，絕望的念頭卻加深了。内心瘋狂叫嚣着，周身如火，宛如置身煉獄。

他不知道何時拿起了劍，也不知道何時出的手。

等他回過神，一抹溫熱液體噴濺在他臉上。

那是宗神秀的血，是他幹的。

凝蕪要瘋了。

宗神秀還站着不動，就任由他行事，是殺也好，打也罷，随便，隻要他喜歡，他都承受着，決不還手。銳利的劍光穿過肌膚，也不見任何痛苦的表情。那張俊逸的臉，猶如精美的玉雕，好似神人。

凝蕪咬破了嘴角，口腔溢滿血腥，比起這些，他心口疼得更厲害，有鮮血自唇邊流出。

宗神秀見狀，神色才有所變化。

凝蕪一肚子憋屈，難受得恨不得割下自己頭顱，身心欲裂道:“你再不走，我真的會活活剮了你！真的！”

說話都帶上了濃濃哭腔。他真的要瘋了。

宗神秀置若罔聞，卻在擔心他:“花君，你還好嗎？”

凝蕪氣得要暈倒了。

師無衣遠遠道:“宗公子，你再不還手，花君說到做到。你們九歌門跟花君不是勢不兩立麼？你又何苦呢？”

是啊，何苦。

宗神秀并不解釋。

凝蕪再擡手，寒芒閃現，挑斷了他筋脈。凝蕪不敢看，喉嚨一陣火熱的灼燒，快要哭出來。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真的……控制不住啊。

有誰能幫幫他？

沒有，一個人也沒有。絕望，止不住的絕望。好想死。該死的是自己，不該是宗神秀。他那麼高潔純粹的一個人，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而且還是死在自己手裡。

要自己親手殺死他，殺死渡星，連華唯一的徒弟。凝蕪腦子都要炸了。他怎麼下得了手啊。

“師無衣，他要是死在我面前，我不會放過你的，不會的。”

師無衣:“花君，他不還手，在我意料之外。”

“……”

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要兩人反目成仇，無情厮殺。隻是萬萬沒想到，一方居然棄權了。

不過片刻，凝蕪滿頭滿臉都是血，藍色的衣袍都被浸透了。仿佛在血水裡打了幾個滾。

宗神秀紅衣下，到處都是劍傷，鮮血淋漓。臉上沒有血色，蒼白如紙，像是透明的一樣。可是他連腳步都沒動一下，仍然堅定地站在凝蕪面前，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不動如山。

師無衣慢慢擡手，微微握拳。凝蕪心髒像是被他抓在手心，狠狠揉搓。噴了一口血。

宗神秀想去扶他，卻是踉跄了一下。

凝蕪看得真切，心口發涼，嘶吼道:“渡星！！你能不能滾開，能不能啊！！！”

答案是不能。

他認命般閉上眼睛。眼角一滴清淚滾落。

随手祭出的一劍，刺破血肉，穿透心髒。

至此，塵埃落定。鮮血濺身，咒術解除。

凝蕪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撕得粉碎，随意抛灑在了空中。突然跪倒在地，接住了宗神秀倒下的身體，緊緊抱着。

那雙眼睛不再看他，那個人，死了。

師無衣搖頭道:“一代天驕，就此隕落，可惜。”

凝蕪聽不見他聲音，他什麼都聽不見也看不見，五感随着靈魂一同丢失，像個渾渾噩噩的木頭。

空氣裡彌漫的血腥刺痛了他冰冷的心。

他阖目自言自語:“你很想死麼？渡星，你怎麼這麼傻？”

而後是無悲無怨，無窮無盡的痛楚折磨。說不上來，也感受不到。就隻是不舒服，不适應，不得勁。仿佛活着也行，死了也行，怎麼都行。

風拂動宗神秀如墨的長發，他安安靜靜躺在凝蕪懷裡，略顯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清澈安詳地閉上了。凝蕪也閉着眼睛，什麼也看不見。看不到師無衣，看不到天空。他眼裡隻有宗神秀那比天空還要深邃的眼眸，初見時的擦肩而過，一路不離不棄的相伴，最後的生死别離，無怨無悔。眼前忽然浮現出一片浩瀚星海，璀璨奪目。但其實并沒有星星，是他的幻覺。

凝蕪慢慢睜開眼，雙目含淚，眼圈紅腫。突然流出淚水，不停地湧出，順着臉頰，将零星的幻象模糊成一片星光海洋。那比湖水還要清澈的眼裡空茫無際，無所依附。

這世上從此，再無宗神秀。

他讓自己活下去。如果能活下去，就試着活下去吧。

凝蕪用眼光一點點，慢慢描摹着懷裡宗神秀清俊的容顔，從額心往下，依次是高挺的鼻梁，眼眸，雪白的面頰，最後，隻見他緩緩低頭，在宗神秀沾滿血的唇邊，落下溫柔的一吻。

師無衣大受震撼，簡直沒眼看了。

但他還是忍受着心裡不适走了過來，伸出右手，五指彎曲，居高臨下道:“花君，你以為隻有這樣？”

随着他釋放的靈力，一縷冰藍色魂火被他抽出。

凝蕪霍地擡頭:“你……”

眼睛死死盯着那縷清冷的魂光。生怕對方突然做出喪心病狂的事。然而他害怕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隻見師無衣右手一握，就将宗神秀唯一的靈魂捏碎了。細碎的星光散落風中，再一擡眼，就消失了。

凝蕪連恨都不知道是什麼了。像是保護極其珍貴之物，将宗神秀軀體摟在懷裡，如同死人。

忽然就感覺沒有念想了。為什麼心這麼痛，為什麼。

呆呆想着:“我這樣的人，别人不出生入死，十條命丢掉七八條，根本不可能入得了我的眼。渡星恭喜你通過考驗了。可是……”

可是什麼，他也說不明白。隻覺着，天地都毀滅吧。

“無衣，你不愧是我兩位好友的兒子。”

夠狠，夠絕情。

師無衣輕輕拍了拍手:“花君謬贊。花君是不是在想，我為何如此恨你。”

凝蕪:“是啊，為什麼呢？”

師無衣認真道:“花君，我不止恨你，我恨天下人。蒼生，配麼？”

凝蕪沉默。

師無衣撫了撫臉，說道:“花君，你要不要看看我這層皮下面的模樣？”

說完又搖頭:“算了。我說過，會吓到你的。花君，你體驗過被數不清的蟲子在臉上爬走撕咬的滋味嗎？陸矜當初說要給我解毒，但他放了無數食肉蟲在我臉上，那種感覺，這輩子，我都不會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