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

謝绮星心裡其實早就已經清楚這一點了。

最開始夏知初向他揭開夢境世界一隅時，夏知初身上那種老練沉穩的氣場令他動容，或許最初遇到怪誕鬼怪也會害怕，如今已經曆練的毫無波瀾了，讓人很難想象他今年才二十多歲就已經經曆了十來年這種事了。謝绮星想象時仿佛能看到過去夏知初在不同的夢境中厮殺、過關斬将、努力解夢才能活下去的場景。

中學時那種與夏知初相處時才會産生的自卑感又回來了，當時的他說話少，喜歡聽夏知初講，與夏知初相處總是謙卑低頭或是以仰視者的姿态捧着他。謝绮星以為自己隻要認真學習，變得和夏知初一樣優秀，自己就能和他并肩而立。

沒想到有朝一日真的并肩而立的時候，謝绮星又變回了十年前那個小菜雞。讓他覺得，拼命的奔跑根本無法彌補三歲的年齡差誘發橫亘在他們之間的經驗差值。

“别想太多，獵手布下的陷阱依然在影響你的情緒。”夏知初表情淡然，假裝沒有意識到謝绮星心裡的糾結。用指骨敲敲桌面，迫使他集中注意力，這時像個嚴厲的老師。

夏知初隻是想讓謝绮星意識到差距并且主動追趕，事實證明夢境世界危機四伏努力成長才能活命，并不是放棄教他了：“在操作艙裡，我的舉動是守夢者慣常的基礎技能之一——‘調台’，即略微改變夢境中的一些基礎設定，比如科學原理、生活法則等等。你們捕夢師的能力我還不太熟悉，調台這個技能像我一樣的布夢人用得會比較多。”

“調台這個技能有一個禁制，不能讓夢主通過設定的改變，意識到你的存在。就像家裡突然闖入一個陌生人，導緻家中的一些物品不在原位。這樣的後果很快會被擁有強大精神力的夢主發現，被自主意識剔除，被他們踢出夢境。這個夢的夢主是你，并且我們已經挑明了關系，所以不用擔心。”

“墓園那個夢，除了剛才說的隐憂，還為了讓你覺醒得更快，我插手的比較少。大多用到的是布夢人其他兩個基礎技能——‘催化劑’和‘保命’。催化劑是幹擾夢主或者原住民的意志力和記憶，給他們植入一段思想，這個技能你已經習得了，墓園那個夢中，你最後對張紀鳴做的就是這個技能。”

“保命是變出能夠保命的武器，不過有局限，隻能是小刀之類的。”

“保命這個技能呢，有個人針對這個技能衍生出了專屬技，他擁有無限武器庫，所以全球所有開拓者中隻有他一個人變武器的時候沒有限制。”

夏知初的科普課堂放松了謝绮星緊繃的腦神經，說到武器庫的時候，他的腦海中莫名其妙浮現出一輛裝甲車，于是好奇地問：“是誰的專屬技這麼牛逼？”

“花流。”夏知初說道，“沒想到吧，這個毛子格外深藏不露，看似溫順實則暴徒，以後少惹他。”

半個小時在死亡審判倒計時中流逝的相當慢，兩人相對而坐如坐針氈，紛紛祈禱這一次能順利解夢。

“夏哥哥，你說，如果又......”謝绮星自诩不是烏鴉嘴，但小心為妙，“我們是不是又要穿越到另一個空間去？”

其實夏知初心裡早就已經有底了，這次的獵手水平不低，再加上謝绮星這一天賦型選手做夢主，夢境不會那麼快被破解。待會肯定還有九九八十一難在等着他們，就是不知道接下來的意外會不會還和爆炸有關，或者說，能讓他們找到某種規律，有了規律再去解方程就順利多了。

就在兩人一個對諸天神佛祈禱了個遍，一個低頭推算所有可能性時。夏知初的app接到了輪機長的電話。

“夏先生您好，請您和朋友回操作艙看看，無線電收到了奇怪的傳電。”

二人相視一眼，謝绮星一拍腦門“嘶”一聲，跟着夏知初跑向操作艙的方向。

操作艙内，海員們臉色凝重，回到了一開始那般憂心忡忡的狀态，某些原住民是夢主的縮影，他們的心态和謝绮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怎麼回事？”夏知初走向主屏幕，點開三分鐘前的錄音，隻聽那一端斷斷續續傳來的呼救聲：“Help！摩耳......甫斯号......能聽到了嗎，我們調整航道後的坐标是......有......海妖......救......”

這個人的聲音很熟悉，就是北極号半小時前接收無線電的人員。

背景裡嘈雜一片，好像是科考船左搖右晃間儀器擦碰的聲音，還有未關緊的艙門的碰撞聲，以及研究者們崩潰的高呼聲。

夏知初沒有擴大範圍就收到了北極号的電聯，說明他們距離摩耳甫斯号并不遠，坐标被電流聲覆蓋了，難道是夢境迷宮的效果。

他再次将手掌放在無線電上面擴大通訊範圍，嘗試與北極号取得聯系，卻再也沒收到回音，好像無線電聯系不上任何船隻。

操作艙的前擋玻璃外大霧又起，話筒持續不斷的滋滋聲像幽靈在說話，摩耳甫斯号立在大海中央，成了一座巨型孤島。

就在室内再次陷入死寂時，衆人突然聽到震耳欲聾的聲響，像有一條大大的尾巴抽打在了船殼上，輪機長大驚失色，指着屏幕上的紅光高喊：“推進系統之一損壞，螺旋槳位、舵位、吊艙推進器位檢修人員迅速前往排查！快快快！都動起來！”

操作級海員在輪機長的指揮下坐回工位，與艙外各部位檢修人員對接情況。慌亂間謝绮星被誰推搡了一下，危機關頭操作艙裡擁擠不堪吵亂不已。

夏知初拉着謝绮星出去，兩人調轉方向回到甲闆，還在走廊上就看到報警紅燈照射下，類似于章魚足的條狀物體飛舞在半空中，重重砸在船身的某個位置，郵輪頓時比海浪升高時還要搖晃。

被北極号稱為“海妖”的怪獸伸展着祂的八條尾巴，将還未逃回室内的遊客卷進觸手裡，尖叫聲不斷。

夏知初及時刹車，伸手攔在謝绮星腰間，眼裡外界火光沖天，北極号已經在海面遠處燒成了一堆灰，估計研究者全都變成了怪獸的口中餐。

十層樓高的章魚海妖，觸手伸向了室内，玻璃門破碎，不偏不倚朝着兩人襲來。

“去另一個空間，快！”夏知初慌忙間拽住了謝绮星的手，兩人在走廊裡逃命，遇到跑出來的遊客，急忙将他們按回房間裡。夏知初得空朝謝绮星高喊：“原住民有的已經沒救了，沒辦法保下所有原住民，是沒有辦法解夢的。我們放棄這個空間，重頭再來！”

謝绮星一隻手牽着夏知初，一隻手情急之下幻化出标槍，回頭紮向怪獸緊追不舍的觸角，那東西留着綠色的粘液，像泥鳅一樣濕滑，隻不過比泥鳅粗壯有力多了，能分分鐘捏死一個成年人。觸角會咕蛹，标槍擦着觸手的吸盤紮到了牆壁上，沒有命中目标。

“精衛！”活命的時候，夏知初已經忘記小黑的脾氣差不差了。高喊着夢獸的名字，令她道：“鏡面前搭橋！”

走廊很長，兩人卻跑出了世界短跑冠軍的成績，跑到另一側甲闆門跟前的時候已經滿頭大汗，手上濕滑快要牽不住。夏知初推走謝绮星，讓他先爬上精衛的脊背，自己在他身後牢牢關上大門，變了根鐵門闩插在門把手裡，剛一放進去，觸手“嘭”得一下撞到玻璃上，緊接着瘋狂撞擊想要突破這扇門。

巨型海怪的智力類似于原始獸類，祂的一隻觸手被困在走廊裡沒辦法行動，其他的觸手連同身體也會被限制自由，如人類的呆滞狀态。為逃命的二人拖延了時間。

“夏哥哥！”已展開背翼的精衛上，謝绮星踩穩後回頭，朝夏知初伸出手，夏知初狂奔幾步靠近圍欄，撐手一翻碰到謝绮星的手臂拉住，腳下已經踩到了精衛的背翼，他喊道：“小黑，飛去對面！”

謝绮星的畫筆早已攥在手裡，銀色的光芒逐漸蓄力，他伸長手臂，給鏡面劃出一道豁口，豁口漸漸向四周擴大。精衛展動雙翅，海浪随她而起，她尖嘯着，一頭鑽進豁口裡。

被拖延住的海怪反複撞門卻被防風隔音超厚玻璃阻擋，身體率先蘇醒了過來，惱怒地大吼，随着祂的暴怒，所有觸手伸進了走廊裡猛地向空中擡起。摩耳甫斯号被硬生生劈成了兩半，斷木碎屑、鋼鐵夾闆從空中墜落，眨眼間觸手已經跟着精衛出現在了謝绮星和夏知初身邊，吸盤像無數雙眼睛，祂在精衛徹底鑽進鏡面前向側面一掀。

精衛尾翼被傷，無法掌握平衡重重地摔到了新的甲闆上，夏知初從她背上滾落，膝蓋撞向了鐵杆吃痛悶哼。眼前因疼痛而發黑還沒消失，他急忙站起身子尋找謝绮星。

身前鏡面正在閉合，謝绮星被海妖觸手從精衛背部打落，此時正自空中墜下，将要落進大海裡。夏知初的心髒跟着漏拍，他扒着欄杆高喊對方的名字：“謝绮星！！！！！”

“！！！！！”

心焦如焚。

喊聲回蕩在兩個空間交融的空氣中，仿佛切割玻璃碎片的聲音，随時都會碎裂。

奈何鏡面的豁口正在慢慢愈合，很快變成了完好無損的模樣。夏知初喊完，牙間微抖，眼眶大撐着，仿佛難以置信謝绮星從他身邊憑空消失了。

可這就是事實。

已經穿越了兩個空間，他不知道從第一個空間來到了無數個空間其中的哪一個。

身前，背後，已經變成了無數個噩夢般的倒影。

這些鏡子裡的郵輪長得一模一樣，無數個夏知初趴在欄杆上，除了正崩潰的他自己，其他的由鏡子映出來的分身全都斜着嘴角，尖擰着笑容，萬分詭誕可怖。

夏知初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在重樓裡爬樓的場景，循環，複制，循環，複制，再循環。

轉個身的功夫，竟然分不出謝绮星消失的空間是哪一邊的了。

每一個空間都長得一模一樣，沒有分毫的區别。

謝绮星是被自己連累進夢境世界的，如果他出意外......夏知初不敢繼續想下去。

不敢再看鏡子裡詭異的分身，他被襲來的噩夢吓得雙手抱頭，蹲在了地上，手腕擡到耳邊，一陣花香撲鼻。

他呆楞得看向自己的花環手串，撤下腕子捏在手心裡，就那樣蹲坐在地上，反複摩挲着花環，失魂落魄的放着空。

身邊的精衛躺在地上流血，不知道是死是活的謝绮星失了蹤，入了夢魇的夏知初空洞的眼睛裡流出一滴淚。

這是靈魂對精神囚籠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