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纥的面色又冷上兩分,開口道:“你花了一根命羽,對嗎?”
畢然之一愣,似乎沒想到姬纥會說這個。他無言以對,默認了。
“……你不必如此。”姬纥在今晚第一次顯出了片刻不同的神情。他微微垂下眼簾,輕歎口氣。
“你知我并不想如妖一般長壽。”他淡淡道。月光照在他無甚血色的面孔上,襯得他像夢中轉瞬即逝的幽影。
畢然之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伸手确認他的存在的欲望。
“你死時山海司還未能完全重建,我以為你會想要看見如今的山海司。山海司難道不也是你的心血嗎?難道我……”畢然之猛然住了口。
姬纥并沒有在意他的戛然而止,他默默思量着什麼。末了,他道:“如今你依然與現任司首一起主持山海司,我很安心。司中應當也有能力出衆者可以輔佐你們,方才那一位就不錯。”他朝着剛剛聞藏離開的方向略一偏頭。“我是不該存在于現世的魂靈,不應參與你們的事件。”
畢然之忽地嗤了一聲。“……那你來這裡做什麼?幹脆放任山海司不管好了。”他诘道。“你留下了警告,讓我們不要再參與此事,是也不是?我認得你的手筆,再過千年也不會忘記。”
姬纥眯起眼,眼神愈發淩厲。他的語調冷下來:“隻是順手而已。我的事,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畢然之氣極反笑。“你的什麼事與我無關?我還沒有問你,我在兩千年前複活你,你為什麼就此一走了之,杳無音訊?”他的嘴唇都開始有些顫抖。“我還以為你又……”
“我不會的,畢然之。”姬纥冷冷打斷道。“沒人能殺得了我。”一陣勁風吹過回廊,吹起他的衣擺與長發,他腰側的雙刀卻紋絲不動,散發出比冬夜更冷的殺意。
他的話比之冷風與冰雪更加凜冽,畢然之感到心下忽地被刺痛,仿佛冰水兜頭澆下般冷下來。
他閉上眼,洩氣一般道:“我知道有赤羽在,沒有人能動你。我并非在質疑你的能力。我隻是……害怕了。這些年我見證了很多死亡,和年輕時也大不一樣了。”
他又開口,語氣中盡是懇求:“真的不留下來嗎,姬纥?山海司一定會有一個适合你的位置,也許就在我的身邊,像以前一樣。”
姬纥頓住片刻,似乎真的回憶起了過去他們并肩作戰時的歲月。沉默蔓延在月光下,激起畢然之心頭一點希冀的漣漪。
在下一瞬,姬纥卻還是搖了搖頭。
“這兩千年我亦經曆良多,時間讓我找到從前未能看見的謎團。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另尋他人吧……然之。”他道。
畢然之的心因為這個熟悉的稱呼而怔忡。姬纥死後,他被稱作“畢先生”、“畢大人”、“師父”,個個恭恭敬敬不敢僭越,卻已有許多年沒有人叫他然之了。
畢然之勉力地露出一個笑容,發覺自己笑得太不由衷後便也不笑了。
他緩慢用目光描摹姬纥的面容,雙眼、鼻梁、嘴唇,然後毫無預兆地上前一把擁住他。懷中的軀殼消瘦無比,又如同一塊堅冰,散發着死亡的森森寒意。也許自己從未把他真正地複活,姬纥的某一部分已經在第一次死亡時永遠地死去了。畢然之怅然地想。
姬纥僵住片刻,試探性地拍了拍畢然之的背,像很久以前他安慰還未曆遍世事的畢然之時一樣。
畢然之抱了良久才松開手,再看向姬纥時,種種情緒都已經妥帖地收藏在心中。
“你比以前瘦多了。要好好吃飯,司首大人。”畢然之笑着道。“别做山海司第一個把自己餓死的司首。”
“……不會的。”姬纥道。靜默一會兒,他又添上一句:“你也是。”
“好,我答應你。”畢然之鄭重點頭。“那我就……先回去了。姬纥,千萬珍重。”
他退開一步,規規矩矩地對着姬纥行了一個揖拜禮。姬纥曾是,如今依然是他最敬重的老師、最愛重的親人。在此之外,他已不作他想。
禮畢,他不等姬纥再說什麼,轉身便走,唯恐再多待一會兒自己就要動搖起來,再不願離開了。
姬纥凝視畢然之的背影良久,才轉身隐入了廊下的陰影之中。
片刻之後,宴廳前的回廊中,便隻餘月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