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林以沉默回答了這個問題。
聞藏不打算放過他,又質問道:“那偏殿裡的器具妖又作何解釋?我和師父在長公主府可是見過它們的同類的,而長公主金口玉言,承認那些鏡妖為她所用。”
“我不懂妖,但既然每一隻妖都有自己的智識與心意,那麼所求不同的妖未必會與相同的人合作。”穆林辯道。“也許長公主許給了鏡妖它們想要的東西,而三皇女……亦然。”他的聲音在說到最後時輕了下去,顯出幾分落寞。
畢然之與謝如虛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姬纥冷不丁在一旁插話:“穆小将軍原來如此擅辯。”他語調平平,落在旁人的耳中卻帶了幾分諷刺與試探的意味。
穆林眉眼一沉,連帶着眉尾的傷疤都沉下去一分,那張俊朗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瞬的惱意。
“尚京城不是那麼容易站穩腳跟的,姬兄。”他冷聲道。
“好了。”謝如虛歎口氣,舉起右手制止兩人。“不論諸位心中懷疑的是何人,我們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查清此案的重重疑點,坐實猜測。”
畢然之把目光從姬纥身上收回來,道:“看來這個巴神被創造出來的初衷已有答案,這就讓我更好奇為什麼這麼多妖竟會敬拜這樣一尊僞神。”
“還有那些被巴神實現的願望。”聞藏補充道。“如果巴神隻是為了給那什麼三皇女鍍金,那些信徒的願望又怎麼會真的得到實現呢?”
就在聞藏話音剛落之際,不遠處忽然爆出一陣響亮的爆竹聲,應當是從城東頭傳來。天已黑透,巴神寺外面卻鬧哄哄的,似乎有不少人正擠着要去東城看什麼熱鬧,連帶着寺裡正在拜神的信徒也忍不住往外看去。自嘈雜的人聲中,五感敏銳的聞藏捕捉到了幾個被反複重複的詞語。
“黃家……孩子?”聞藏還未聽說黃府之事,隻能轉頭用目光畢然之和姬纥。
畢然之的臉上少見地浮現出驚異之色,言簡意赅道:“昨日提到的黃夫人,她請巴神入宅是為了讓巴神助她複活多年前過世的女兒。現在看來,難道……”
姬纥冷冷接道:“巴神還是顯靈了。”
畢然之沒有去管餘下三人的驚愕,看了一眼已經擁滿行人的大街,當機立斷:“我和姬纥立刻過去,你們自便。”
他不待姬纥發問,伸手一把攬過姬纥的腰,趁着他還未反應過來時便一揮手将兩人的身姿隐去。勁風忽至,他攬着姬纥乘風而起,滿地未掃的銀杏葉被卷起至半空,又如煙火般翩然散落。
直到兩人飛掠過巴神寺的前殿,姬纥才抽開自己剛剛下意識扶住畢然之肩膀的手。隐匿術法之下,他看不見神鳥憑虛禦風的英姿,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隻手正緊緊攬着他的腰,火焰般滾燙的溫度從衣料沁入皮膚,竟灼得他有些生疼。
他還以為自己早已不記得疼痛的感覺了。
“你……”姬纥欲言又止。他的左臂避無可避地靠着畢然之的胸膛,急促有力的心跳帶着生命的氣息,流進他這個已死過一次的人的胸膛。
畢然之十分自然地問道:“怎麼了,有事?”
在很久以前畢然之也曾邀姬纥遨遊天際,那時他将将掌握自己真正的力量,姬纥也從霖水之亂的病痛中稍緩過來些。彼時畢然之隻需張開雙臂,便有暖風将兩人承托而起。他們掠過山河湖海,人世妖界,見到日升月恒,潮起潮落,仿佛得以抛棄一切壓在司首與神鳥兩具軀殼上的重負,終于化作兩股蕩然清風。
從那一日起一直到姬纥死去,他都再沒有如此無拘無束過了。
“……不。”姬纥最終道。他感到扶在他腰上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畢然之輕笑一聲。
平靜的沉默蔓延開來。畢然之飛得不高,卻足以令街頭巷尾的嘈雜聲銷聲匿迹,呼吸被卷入寒風之中,隻有兩個心跳聲依然在回響。
“你……”畢然之剛想開口,卻發現聲音有些幹澀。他清了清嗓子,才又道:“你不喜歡穆林?”
姬纥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問起穆林,反問道:“有嗎?”
“你很少對人莫名發難,但穆林似乎是……例外。”畢然之道。提到“例外”兩字時,他頓了頓,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與平常無異。
姬纥并沒有注意畢然之的語氣。他斟酌片刻,道:“穆林此人,深不可測。你要小心。”
畢然之一哂,自矜道:“就算他是羽林将軍武功蓋世,一個凡人還沒法傷到我。”
姬纥輕哼一聲:“我教過你不要小看凡人。這幾千年你怎麼沒長進呢?”他的語調微微上揚,落在畢然之耳裡,肖似縱容。
畢然之一愣。他已有許多年沒有從夢以外的地方聽到有人對他如是講話了。
“……确實沒長進。”良久,他低聲道,聲音幾乎要融進夜風之中。“再教我一次吧……姬先生。”
畢然之感到懷中人的身軀因為這個許多年未曾再被說出口的稱呼而微微一僵,一時間心中思緒亂作一團,被寒風鼓動着卻在隐隐發燙。
姬纥見證他化為人形,教會他立身世間,于畢然之而言,他如父如師。而畢然之卻對養他育他的人生出欲念,愛他恨他,癡他怨他,恨不得他從未出現,又恨他不是長生種。
他該知道的,在逆天改命燃盡命羽複活姬纥之時……不,或許早在姬纥第一次死在他面前之時,一切便已覆水難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