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們大多都不是Y市人,但能拿出來這麼多錢買高檔茶葉,在别的市裡好歹也是個有正經工作,或有頭有臉的人物。
看着别人又擠又亂,就跟着亂了起來,說出去總歸是不好聽。
又見梁淮青這會隻是看着他們,台面上那些堆得又厚又亂的鈔票,他收也不再收,他們的臉上露着不好意思的神色,紛紛幹咳着走到前邊,把剛拍上去的錢通通拿了回來。
還有人自發維護起了秩序,從前到後喊着:“講文明,講禮貌!都怎麼回事,趕緊都自覺點,排好隊!省得擠來擠去,耽誤大家時間!”
亂哄哄又齊刷刷地這一排,直接從店裡邊,排到了近街道中間的位置。
一位排在靠後位置的女士,不時擡起手腕,看着指針轉動緩慢的手表,她着急地踮起身子往前面看了幾下,忽然跑出了長龍般的隊伍,直往店裡邊去。
“老闆,我是上次市場開業來過的,幫我朋友帶五斤金梢玉葉,火車票就還有一個小時發車了!能不能先幫我包好?”
她說着,用膝蓋頂着皮包,匆匆數出五千塊錢,拿到梁淮青的面前,說:“錢在這,麻煩你快點。”
“一個小時你也不能插隊啊,有沒有文明,懂不懂禮貌!大家誰不是專門買火車票來Y市,跑的這一趟。”
眼看着就快排到了,被她忽然插隊的幾個人,嚷嚷着。
“就是,他這店一天才做出幾斤茶葉,把位置讓給你了,你買到茶葉拍拍手就走了,後面還排着那麼多的人呢,要是到時候排到他們都賣完了,他們找誰去?!”
排在第五個的中年男人,這一番很為他人考慮的發言,立即引起了還排在後面不少人的一緻共鳴,明着對她不滿地嘀嘀咕咕聲,此起彼伏。
她心裡想着馬上要趕不上的火車,聽着耳邊不斷傳來的埋怨聲,又急又難受,攥着手裡的錢,忽然哭了出來。
楊大順目瞪口呆,他還從沒遇到過這種突發情況,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繼續收錢,還是該做些其他的什麼事。
許聽榆剛把茶葉送到等到一邊的客人手裡,走到櫃台前,看着從她臉頰不斷往下滴落的眼淚,他踮起腳,手掌拍了拍櫃面。
梁淮青視線往下,看了他一眼,他擡手拿起放在旁邊的卷紙,放在他伸得高高的手裡。
許聽榆另一隻手拽了下她的衣服,看見她的視線移過來,他把紙遞到她的面前,沖她抿唇笑了笑。
她抽噎着接下紙,趕緊把臉上的眼淚都給擦幹,眼神帶着感激,摸了下他的腦袋。
等她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梁淮青開口說:“前兩天市場開通了去往火車站的專線,中間不會停車,半個小時就能到。”
他說完,朝楊大順示意着,說:“大順,你去幫着問問,有哪個暫時不着急的客人,換個位置,能趕上。”
楊大順立馬把手裡記錄的筆放下,點頭走了出去。
好在隊伍裡大多都是這半個月嘗過茶葉的回頭客,聽到是梁淮青讓他來幫着問問,也願意賣個面子。
楊大順隻簡單問了幾個人,就找到了願意和她調換位置的人。
面對着她不停的道謝聲,楊大順剛不好意思的撓着腦袋,說不用謝,就被身後的人猛然推搡了一把。
和他們隔着兩個店面的店員,把一個大招牌豎在他剛才站着的位置,擡高下巴看他,說:“别站在我家店門前的位置,都擋住了,我們還怎麼做生意!”
楊大順被他推得起了一肚子的火,脹紅着臉,喊着:“你講不講道理,我什麼時候擋你的位置了?!”
“不好意思!”他拿腳在放着的招牌一邊,劃出一道長長的橫線,說:“往後從這條線起,裡邊都是我家店的位置,要排隊就去别的地方排去!”
楊大順看他前兩天剛在門前劃得痕迹還沒消,又往前劃了一大截,把本就已經站在街道最中間排隊的客人,快轟趕到了對面的店面。
他一時間氣不過,撸起袖子和他吵了起來。
這一吵,立即把周邊幾家茶莊的老闆和店員給吸引了出來。
他們這些人半個月來是親眼看着,整個市場的茶莊勢頭,是怎麼慢慢低了下去。
唯獨他家,非但不少,随着時間的推移,慕名而來的人還越來越多,每天八點一到,就跟剛開業那天似的,排滿了人。
雖然他們常用整個新區市場的茶葉價格普遍偏高,銷量會比主城區市場低上不少。現在不比剛開業,顧客的新鮮感不再那麼高,人流量逐日消減。都是屬于正常現象,這種理由來努力說服自己。
但市場的大部分商家,都是花了大價錢,費勁和一些小型茶廠合作,才拿到幹茶進貨源,卻隻能整天幹瞪着眼,在店裡守着那寥寥顧客,時間久了,心裡不免帶上了惡意。
特别是臨近幾家茶莊,要說是前邊市場入口處的茶莊,生意好,那是他們投入的租金高,有市場各項優待,勝在了地理位置優越,他們比不過也就算了。
偏偏大家都是花了差不多的租金,靠着近街尾的位置,就他一家明明什麼優勢不占,還能有那麼多的人。
他們每天隻是站在門口看着,心裡的不平衡就幾乎到達了頂點。
雖然不敢像有些茶莊那樣硬氣的使絆子,但一遇到落井下石的機會,他們是一定不會放過,像嘴上能壓過他一頭,也算是獲得了某種勝利。
他們看着在街道邊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解氣又滿是優越的說:“活該!以為整個市場的街道他們一家的。”
有的人心裡雖然和他們想的大差不差,但身上總歸是套了層老闆的外皮,自認為和那些底層打工的店員劃開了身份,在外邊說話總還要顧及幾分臉面,模棱兩可說着。
“到底是年輕人,有生意頭腦,也怪不上人家經營的好,你說咱們就怎麼沒想到,也往後邊裝個制茶間搞搞噱頭。”
“整天就往裡邊一坐,也别管是真炒還是假做,就把那宣傳标語貼在門上,好歹也能吸引不少客人來店裡邊,再碰上幾個真信的,這茶葉多容易就賣出去了。”
“人家可不止那一個本事,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誰家能有他那麼大的心,肯拿大幾百的茶葉給人免費試喝,還挺會作秀。”
斜對着他們店面的一家茶莊老闆娘,看着街道前方,正往這邊走來一個挑着扁擔的年輕壯漢,語氣帶着滿滿的奚落,說:“瞧瞧,這還沒到兩點鐘又來了,你說市場那麼大的地方,哪不能過,每天專挑着人多的時候把鮮葉往店裡運,不就是想讓門口排隊的人都看看,他們家賣的才是‘貨真價實’的茶葉嗎。”
他們說話的聲音不算大,像是在村口碰巧遇見,就臨時湊在一起純粹的閑聊,但又剛好能讓想聽見的人,把他們的話都一字不落聽進耳朵裡。
上一刻還和楊大順吵得面紅耳赤的店員,也是聽得一清二楚,他胳膊猛地拐過楊大順,把被他掀倒的招牌,拿回前幾天劃線的位置,嘴裡陰陽怪氣的跟着附和。
“就是!也就沒長眼的人,才真以為他家光靠自己就能把茶葉賣那麼好,指不定裡面還有啥咱們不知道内幕,可得罪不起!”
楊大順被這些人的左一言右一語,氣得渾身的血直往腦門上沖。
他明知道他們是故意在這些顧客面前诋毀,想趁着這個機會敗壞他們店鋪的名聲,他該去争辯,去向隊伍裡,有幾個雖然不明所以,卻已經先帶上懷疑目光的顧客證明,他們說得都是假話。
但平時話最多的他,一臨到關鍵時刻,腦袋就像纏了一團亂麻,既找不到重點,又不知道該先反駁哪一句。
胸口被氣得還像梗了一塊大石頭,噎得他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拿震顫的胳膊指着他們,喊着:“你們胡說八道!”
梁淮青最近忙不過來,沒時間再去馱運茶菁,幹脆給朱大爺加了點錢,讓他雇人每天把鮮葉送到店裡。
朱大爺的侄孫就才來送了十回,這已經是看到楊大順和那個店員吵起來的第三回。
他趕忙把扁擔挑放到店門邊,回頭去拉他,小聲勸着說:“樹大到哪不招風,順哥,你别跟他們吵了,趕緊回去,店裡還那麼忙。”
楊大順憤憤看着他們,被朱傑連拖帶拽,才勉強扭頭跟他一塊往店裡去。
他繞開堵在門口排隊的客人,剛走進去,就看見梁淮青一個人站在櫃台裡面,手上不停地點數完鈔票,又要忙着包茶。
他卻在工作時間跑去跟人吵架,也就隔了一面牆,外邊鬧出那麼大的動靜,他估計那些人說的什麼話,梁淮青也都聽到了。
楊大順心裡一陣心虛,他低着頭,快步繞到櫃台後邊,接過下一個客人遞來的紙鈔點數着。
朱傑把滿滿兩大框茶菁都給放到制茶間裡,他收着扁擔走到櫃台邊,朝梁淮青揮了下胳膊,嘴裡說着:“哥,你忙,”就握着扁擔走了出去。
擦身經過店門時,上面貼得專門用來介紹本地茶種的巨大海報,讓他停下了腳步。
他字認的字不多,但朱大爺每年面對着那些親戚的譏諷,念叨了一年又一年的字眼,如今都一一呈現在他的眼前,熟悉到他哪怕不讀,也能知道上面寫的都是什麼字眼。
可他還是把久幹農活而粗糙的手指,放在那些長又字體規整的海報上面,他逐字逐句,反反複複讀看了四五遍。
直到看得他眼眶發熱,他迫不及待把扁擔扛在肩上,想趕緊回去告訴朱大爺,久等幾十年的淚珠卻先他一步,墜落在地面,很快被頭頂的烈陽蒸發。
他用手背擦着臉上不知是汗還是什麼的水珠,笑着很快走了。
楊大順的眼睛往右邊斜了又斜,他看着梁淮青一如既往秤好茶葉,分倒進紙包裡,動作一絲不紊地包着,好像外面那些話,沒有對他産生絲毫的影響。
反觀他,隻聽了一句就氣血上湧,跑去和那家店員大吵了一架,雖然梁淮青不會說些什麼,他還是覺得有些尴尬。
他盯着手裡的紙票,點數着錢,沒話找話,問着:“老闆,你聽見他們那麼說,難道就不生氣?”
生氣?
如果他像楊大順這麼大年紀,大概率也會像他今天這樣,憤怒,生氣,不解……甚至一發而動全身,産生很多無法掌控的負面情緒。
盡管不會像楊大順那樣激動,但他也一定會找一個機會,去辯解,去讓圍觀的人都看清楚,什麼才是事實真相。
但現在,他已經不再是十幾歲,什麼事都沒有經曆過的少年了。
而這些招數,他早就已經看爛了。
梁淮青想到了一些陳年往事,他思忖着,把手裡包好的茶葉放進一邊的禮品袋,不緊不慢地說:“去做無謂的争執,隻會浪費自己有限的精力和時間。”
許聽榆雖然剛才忙着送茶,沒有把外面那些人說得的話聽全,但大概意思他都聽懂了,很像他以前上學見到過的,那些搶不到玩具,就坐在地上撒潑打滾,故意引起老師注意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