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東部戰區,12月8号,仰恩站。
這是一個陰沉沉的天氣,太陽是冷白色的,像在天上點出來的圓形高光。空氣又幹又冷,糊得人臉生疼。
一群人挨個通過檢查,魚貫而出,正式踏上這片“創傷之地”。
其中,有一個身穿一件還算高檔的棕色大衣的人,手裡捧着頂帽子,拎着一個紫灰色的小包,直戳戳地立在站台前,這人正在心裡默記去往酒店的路線,作為一名實習記者,這是他第二次獨自出差。
他是席爾維·杜勒。
此時他正摘下眼鏡,對着一個從後面撞上他的人露出一個謙和、親切的笑,但在外人看來他隻是散漫地扯了扯嘴角。
他長相犀利,眉毛細而長,不算濃密也不算稀疏,還算規矩地長在臉上,眼睛留白多,睫毛短而直,瞳孔很黑,空洞洞的,看天看地就是不擅長看人,眼角向下,嘴角也向下,沒半點笑模樣。
奇怪的是,他不知道從哪來的認知,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面善的人。
此外,他個子很高,留着一頭中長發,毛毛躁躁的。要指明的是,這頭長發可不是因為什麼時尚,他頸椎很有些問題,背還有點駝,想着長頭發可以掩蓋一些體态上的毛病,但效果甚微。
雖然他最終還是盡量挺直腰闆、糾正自己的體态了,但是頭發倒也一直沒剪。
酒店還不錯。他卻想着在這裡住一晚要花多少,以及單位給不給報銷。
他盤腿坐在椅子上,吃着一個熱情有餘、恭敬不足的酒店人員送來的葡萄。
說實話,那真是有點怪——讓他以為自己是個貴客,見鬼的貴客。
葡萄很甜,有些嗆嗓子,咬一口,汁水就濺在他身上。
他立馬往身上望了一眼,他隻有這一身看得過去的衣服。
出于某種職業性的疑神疑鬼,在進入房間的前5分鐘,他以一種并不熟練的謹慎大緻檢查了一下這個房間。
好消息是,一無所獲。
他一直擔心自己落地即遭遇不測,怎麼說,比他預想地要好一些。
即使是現在席爾維也覺得不可置信: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羸弱文字工作者,要在這個出名混亂又神秘十足的舊東部戰區,挖掘新聞、實地調查。
上面一直以來都不太喜歡聽到賴話,但他又怎麼能昧着良心說這裡的好話?
他的任務,想到這個,他立馬在心裡埋怨了幾下那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所謂站長,一句“你去吧”,他就坐了一天一夜還多的火車來到這個近乎與世隔絕的東半角。
簡直是受罪!
調查,調查,他以為自己隻是那些個“聲明”的傳聲筒呢。
他做不來,就是做不來,别指望他能從這地方挖出什麼“曆史性的大新聞”,說實話,他隻是個勤勤懇懇但一直心懷怨怼的實習生而已。
要好好開展我們的故事,席爾維實在是一個不能繞開的人物:
他這個人,毫無背景,沒什麼才能,卻很努力,但他的努力往往得不到回報,于是他覺得迷茫、不公平,并開始質疑慣例、權威;
他對新聞沒什麼太真誠的期盼,隻是一份工作,陰差陽錯、漫不經心,一下子踏進了一個完全未知的領域;
他裝作謙遜,僅僅是因為深知自己的無能;
他想要正直、想要正确、想要進步,卻沒有敏銳的洞察力和判斷力;
他對一些“聲明”抱着輕視,覺得不過如此,沒什麼可供挖掘和書寫的;
他對别人第一聲恭敬的稱呼覺得驚訝,下意識認為自己不是,但卻瞬間反應過來,坦然接受了這種恭維,甚至心裡有些自得,然後他警告自己不要因為受到表面功夫的誘惑;
他不太喜歡女人,對男人也不感興趣,更對任何娛樂活動都興緻缺缺,并一直有些疾世憤俗,還算得上有良心。最後這一點,有時讓他覺得煩躁和痛苦;
他實在是個擰巴的人,不喜歡被别人敷衍,不喜歡别人替他做決定,可他偏偏不直說。
很多誤會就是如此産生的。
而他這個時候意識到:
大人物,甚至不大不小的人物都是很忙的。瑣事纏身,但用不着他過于操心,因為有一些下屬替他解釋、部署、安排、解決。而“有事你找誰誰誰,我在忙”的話術幾乎是通用的,用來搪塞一個小小的實習生是很好的法子。
他一開始,一個看似大膽的實習生,其實隻是不想表現得怯場、微小,但最後仿佛陷入了一個有些尴尬的境遇。
原來并不是什麼都要興沖沖地掰扯清楚的,他立馬懂得了這個道理。
來到這裡的第一晚,這個想法很多的人終于在紛亂的思緒中揪出一件迫在眉睫的事——關燈睡覺。
第二天,他腰酸背痛地醒過來,抓緊時間退了房,然後跟着老楊——一個租房中介來到夾縫中的小黑街。
傑米來找唐璜的路上遇見一個高個子的陌生人,一臉冷然,一聲不出,隻時不時對一個堪堪到他肩膀、叽叽哇哇的小個子男人點點頭,腳步倒是越來越快。
傑米觀察了幾眼,意識到他們好像順路。
此人還是席爾維。
他對身邊這熱情又聒噪的小老頭毫無辦法,隻能在心裡默默祈禱着趕緊到達目的地。
當他站在這棟樓面前時,他完全無法預料得到在這裡的半年他會遇見什麼人,經曆什麼事。
很多年後,席爾維回想起這一天,依然還能記得坐在修理桌前的伏蒂涅朝他漫不經心瞥過的一眼。
那時他們一文不名,但都清清白白,柔和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