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時候都不要亂叫長官。
伏蒂涅挑了挑眉,低着頭,用一種奇異的目光包裹住這個女人。
“你在喊我?”他問。
“真的是您……您、您不記得我了嗎?”女人聲音有些顫抖,她往前挪了一小步,手往他的方向探了一下。
伏蒂涅往後躲了躲,對這位女士的激動完全不接茬,他有些猶豫:我還瘸着腿,不明不白地咽下這口惡氣顯得很沒骨氣,但是……
但是,讓他對這個女人裝腔作勢,要求她城懲治自己的下屬未免有些俗,他說不出口。
一個完全的陌生人替他出頭真是有損他那點兒對自強自立的堅持。
于是伏蒂涅說:“我的朋友被你們關起來了,讓他出來。”
于是席爾維被揪到這個案發現場,目光警惕,心中惱怒,手上攙扶着伏蒂涅,沒指望任何人回應,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低聲道:“你的骨頭斷了。”
伏蒂涅瞥見他的神色,附和道:“應當的,它承受了很重的力量,很幹脆的一腳,不斷才奇怪。”
席爾維攥緊了他的胳膊。
女人有些尴尬。
她的殷切和觸動本該讓她顯得充滿關懷,但鑒于她是在裝,這種事實的陳述就帶上了微妙的指責。
“長官……”
她欲言又止的樣子讓伏蒂涅有些不耐煩,郁悶道:“這位……嗯……能不能有話直說?我不覺得自己身上會有什麼應當哆哆嗦嗦的,說不來的東西。事先聲明,我不認識你。”
“您隻是不記得了。”女人立馬聲明,神色急切。
“正常人這時候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伏蒂涅好心給她提供了一個可能。
女人神色複雜,緩緩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攤在伏蒂涅面前,不動了。
她像是在索要什麼東西,又或者在給予。鑒于她手裡空空,前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他有什麼可給這個女人的呢?
伏蒂涅看了看她的臉,又低頭觀察她的手:光滑細膩,掌心紋理分明,指節突出,指節不長不短,指縫裡幹幹淨淨。
他順勢誇贊了一句:“你的指甲很幹淨。”
女人很失望,眉毛立馬耷拉了下來,嘴角下撇,眼睛裡細潤的光澤似乎都黯淡了不少。
最終,她擺出了一個僵硬委屈的表情。
她無疑是個老人家了,渾身上下都是一種腐朽的質感,但她的某些表情卻有股怪異的孩子氣,她的舉止幼稚、生澀,似乎一個幼童的靈魂硬生生被塞進了這幅蒼老的軀殼。
這種感覺讓人覺得惡心,或許還有些令人恐懼。
伏蒂涅感到無聊,沒有繼續探究的心思。
興緻勃勃地期許、憎恨,總是富有沖勁地探究、挖掘、行動,對他來說真得很累。
你不說,我就不問;你遮遮掩掩,我就等着大禍臨頭。
伏蒂涅懶得費事。
但席爾維是個容易焦慮的人,他看不慣這老女人的做派,唐璜和阿索已暫時被他打入人際交往的黑名單。
伏蒂涅這副對自己不上心的模樣讓他的焦慮和恐慌更上一層。
他敢肯定——不弄清楚今天這事他以後絕對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他不能無視生活中的不協調,那些不清不楚就像卡在他嗓子眼裡的刺。
“把話說清楚,你是誰?你以為伏蒂涅是誰?你想幹什麼?我們能不能走、什麼時候能走——天呐!我們用不着在這裡大眼瞪小眼!就隻是——”
慢慢地,席爾維動蕩的情緒熄滅了,他再也說不出什麼質疑的話,隻後知後覺有些窘迫。
然後,他覺得有人在撚他的骨頭,一種怪異感揮之不去。
他脊背有些發涼,接着他發現自己在流血。
席爾維抹了把臉,驚訝地張了張嘴,恐慌地看向伏蒂涅,後者挑着眉,摩挲了下他的臉。
“你流血了。”
“我知道——”席爾維抓下他的手,安慰自己,“我這隻是上火了。”
尖銳的耳鳴聲襲擊了他,他猛得抱住自己的頭,弓着身子。
伏蒂涅眉心一跳,緊緊箍住了他,以防他立馬癱軟在地。
他真的有些生氣了。
我的确是這種人:對所有堪稱‘美好’的一切具體或抽象事務都抱有這種态度——允許它發生,但永不樂見其成。傑米想。
她拄着下巴,愣愣地在書桌前發呆。
她對世界有種抽象、不明所以又絕對真實的憎恨。在很早以前,她就繃着臉、皺着眉思索為什麼自己要面臨某些處境,恨意于是在她那種沒有人能回答的诘問中曠日持久地發酵,直到有一天、有一天……怎麼樣呢?
傑米現在自認心懷希望,有條出路,因而不顯得絕望。
但她懷疑自己這種希望也盲目,出路也盲目。
她也無法預測自己那積攢的恨意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子。
她不是一味奉養的樹。
傑米又想到,她小時候是想過成為一棵樹,參天大樹——别認為生長在鋼鐵廢城裡的人就不會有這種清新的幻想和願望——在她深遠而虛幻的記憶裡,的确是有那麼一棵樹。
人會夢到自己永未見過的東西嗎?
她想,也許會。
人對痛苦的記憶總是如此深刻。
“夠了吧……”伏蒂涅喟歎着,一副商量的口吻,好像席爾維的痛苦是一件無傷大雅的小事,他漠然地想起了曾經在蜷縮在椅子上的捂着耳朵歇斯底裡尖叫的傑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