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钰到的時候,日頭已經落了下來。
海棠巷正如其名,道路兩旁種有不少海棠,此時已是秋末,略顯蕭條。
她轉過視線,一眼便看到皇兄馬車停在巷子裡的盡頭,神色雀躍,連帶着腳下的步子也輕快起來。
心裡卻不免詫異,皇兄為何會來這裡?
也沒聽說他和此處有牽扯。
但一想到待會就能見到皇兄,這個念頭很快便抛之腦後,又開始想起另一個問題。
皇兄一定會幫她的吧?
正在躊躇間,容欽南帶來的宮人卻先注意到了岑钰,紛紛躬身行禮。
岑钰聞聲揮了揮手,一個人往院子裡進。
正好看到容欽南長身玉立站在檐下,聽到動靜後正一臉不愉的看着她。
“胡鬧!你怎麼過來了?”
他邁下台階,衣袂生風。
語氣已經帶上了隐隐不耐。
岑钰心中暗道不好,可她又不想半途而廢,隻能硬着頭皮上前。
“皇兄。”
容欽南看着岑钰欲言又止的模樣,眉心一跳。
他對她來此深感意外,同時也覺得莫名煩躁。
他甚至覺得岑钰是為了趙景之才找到這裡。
若是這樣,那趙景之真是不識好歹。
放着堂堂公主不娶,跑這麼偏的地方就為了這麼一個啞女?
容欽南看着岑钰,一時責怪的話半點也說不出。
但還是站在她的面前,冷笑道:“宮裡的人真是愈發會當差了,竟然連人都看不好。”
他話鋒一轉,“皇妹過來是為了什麼呢?”
岑钰莫名窘迫,一時伫立原地。
她知道皇兄是生氣了,隻能悄悄扯了扯下容欽南垂落的袖擺,叫了聲“皇兄。”
容欽南最心疼他這個皇妹,也不忍心過多苛責,隻是當她年紀小不懂事,正準備三言兩語将她打發走,忽然又想起趙景之還在西屋裡。
餘光一掃,卻發現方才還在西窗旁交纏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他的眉心不由得皺得更深。
心裡的那點不對勁漸漸翻湧。
岑钰見他眉心折痕愈深,試着張了張口,剛想問皇兄為何會在這裡借此緩和氣氛時,卻聽“吱呀”一聲。
西屋緊閉的門開了。
岑钰聞聲回頭,待看清來人後,竟然驚訝的瞠目結舌,說不出整話來。
“景……你……你……”
意料之外的人出現在她面前,她無疑是驚喜的。
朝她與皇兄漸漸走近的男人身姿挺拔,霜色錦袍衣擺用繁複銀線織就,顯得纖塵不染,看着很是淩厲,可平日裡冷淡的眉眼卻溫和了些,面若冠玉,若是仔細看,還噙着抹意味深長的餍足。
是景之哥哥!
岑钰不由得看愣了。
她剛要迎上去,下一瞬腳卻被釘在原地,如墜冰窟。
“景之哥哥,她是誰?”
岑钰不可置信的聲音帶着顫,伸手指着跟在趙景之身後的蕭苓。
趙景之卻沒有回答,隻是拱手行禮,“臣參見公主。”
聲音如泠泠青玉,恭敬而又疏離。
蕭苓也跪了下來,指尖死死掐着手心,還好有幕離遮住了她的大半視線,垂落目光隻能看到地面上趙景之傾瀉下來的衣擺。
直到現在她仍是恍惚的,腦海中還回旋着趙景之的那句“選一個”。
隻要她推開這扇門,就是與容欽南撕破臉皮。
撕破臉皮,然後呢?
現在顯然不是好時機。
随着窗外二人交談聲傳來,蕭苓緊張得如同有什麼東西在攪動着她周身的空氣,快要喘不過氣來。
終于,她做出了選擇。
擡起濕漉漉的雙睫對上趙景之的眼,“我和你一起。”
這就是蕭苓的答案。
趙景之看她一眼,喉結滾動了一下,卻沒有答複。
蕭苓的心不免越陷越沉。
-
面對如此場景,岑钰的臉青白交加,一會兒看着趙景之,一會兒又看着他身後的蕭苓。
一時間竟然死死咬住唇,臉皮漲的通紅,連讓“平身”兩個字都說不出口。
院子本來不算小,但一連擠了四個人,空氣連帶着也凝重起來。
容欽南覺得事情棘手,他本來有意遮掩,就是怕被岑钰看到,沒想到兩個人直接撞到岑钰眼皮子底下。
但事已至此,又是在外面,不好多生事端。
他正要皺眉出言提醒岑钰,卻見岑钰徑直往前走了幾步,不知要做什麼。
蕭苓低着頭,冷風吹起迤逦在地的衣袂,連帶着面上的白紗也微微晃動着。
她頭皮發麻,等回過神後,淡粉色衣擺竟然落至她的眼簾。
——是岑钰走過來了。
蕭苓頭皮發麻,目光死死盯着地面,心裡有種詭谲的荒謬。
容欽南過來,她已經是捏了一把汗。
隻是沒想到岑钰也會跟着過來。
如果被岑钰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她該怎麼辦?
飒飒風聲帶走她周身血液溫度,一時間蕭苓心頭沉重,隻覺手腳冰涼。
她不敢再深思。
冷汗很快浸透了她的薄衫。
就在她屏住呼吸之時,突然瞥到岑钰身影漸近,眼看那白紗就要被一撩而起……
蕭苓不由得閉上了眼。
全身血液一霎時凝結成冰,耳朵嗡嗡作響,隔絕了外界所有聲音。
大腦一瞬間變得空白。
突然有一道力道将她拉起,速度之快,正當天旋地轉之時,又被有力的臂膀緊緊護在身後。
還未站穩,緊接着便聽到一聲輕斥:“公主!”
清冽冷香萦繞在蕭苓身旁,預想中的事情并未發生,她不由得睜開了眼。
高大的背影伫立在蕭苓面前,雖然看不清趙景之的臉,但也能聽到他泛着冷意的聲音穿透寒秋準确無誤傳入她的耳中。
“公主為萬民表率,若是今日在海棠巷的一言一行都傳到聖上耳朵裡,怕是不好吧?”
趙景之的語氣透着森森寒氣,仿佛絲毫不懼岑钰的公主身份。
不光是蕭苓,就連岑钰也是一怔,與趙景之相識數載,二人對話不過寥寥數語,但他極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候。
這還是他第一次用這般語氣同岑钰說話。
她滿眼錯愕,眼睜睜看着趙景之将那少女護在身後。
手還尴尬的停留在半空中。
可她仿佛被什麼東西擊中似的,杏眸瞬間水霧彌漫。
“她就是你說的心上人?”
岑钰腦海中突然記起趙景之先前說過,他有個心上人。
有什麼正一點點連成線。
皇兄才納過良娣,這處庭院不可能會是皇兄的,那就是趙景之的。
她不得不想起“金屋藏嬌”四個字。
剛剛他們還從一個屋裡出來……
岑钰不敢往下想,她多希望趙景之能否認。
“皇妹,不要胡鬧!”
容欽南趕在趙景之啟唇前打起了圓場。
他本來是可以攔住岑钰的,可是在看到她要摘掉那姑娘的幕離,他卻收回了手。
可現在事情走向已經出乎容欽南的意料,若是任由岑钰胡鬧,想必會鬧得很難看。
他暫時還不能失了趙景之這個助力。
岑钰聽着皇兄的斥責,目光卻定定的落在趙景之身上,他未置一詞,就是默認了他與身後姑娘的關系。
肆意的淚珠再也忍不住墜下,眼眶微紅,竟然直接提裙跑了出去。
“皇妹!”
容欽南看着那道身影跑出了院子,面色一沉。
但還是緩和了語氣,對趙景之道:“岑钰就是這個性子,還請景之不要同她計較。”
容欽南此言是安撫亦是施壓,雖說岑钰此舉确實不妥,可畢竟有公主的身份在,他作為太子殿下能給趙景之一個台階下,已是天恩。
若是趙景之不識擡舉……
此時已是一片寂靜。
蕭苓聽出弦外之音,心裡一緊,生怕趙景之做出什麼僭越之舉。
仿佛是印證了蕭苓心裡所想,下一瞬,等聽到趙景之的回答後,她一時間心跳如雷。
“殿下,恕臣直言,臣已有意中人,與公主不是良配。”
“這句話臣已說過多遍,無論是從前,抑或是今後,都不會更改。”
趙景之言罷,拱手行禮。
“還請殿下恕臣直言不諱之罪。”
字字句句,言辭懇切,不像作假。
蕭苓不由得擡眸對着那冷肅的身影看了一眼。
若不是趙景之提議讓她扮演他的外室,否則當着她的面一次又一次提及“心上人”“意中人”,不然真容易生出錯覺。
她不自覺咬緊了唇。
趙景之此舉,真的不會惹惱容欽南和岑钰麼?
容欽南聞言,眉心折痕愈深,垂下眼皮遮住風起雲湧的暗色,一擡眼又是一派和煦模樣。
“景之言重了,孤既然已經知曉你的心意,等回宮後自然會管教岑钰,絕不會讓她再做出這種事情。孤代岑钰向這位姑娘賠罪,今日實在是冒犯了。”
他将趙景之扶起,又把目光瞥向了蕭苓。
容欽南肯纡尊降貴向蕭苓道歉,她自是惶恐,徑直跪下行禮。
雖然無法開口說話,但好在禮數周全,挑不出錯。
“好了好了,既然世子喜歡你,也不必行如此大禮。”
容欽南制止,他心下擔憂岑钰,對蕭苓沒什麼好語氣。
但還顧及着趙景之,故而面上不顯。
“孤想起東宮還有政務未處理,就不久留了,等改日再邀景之進宮,孤親自設宴,如何?”
“但憑殿下吩咐。”
“恭送殿下。”
趙景之送容欽南出院子。
*
等容欽南走後,整個庭院如深潭般寂靜。
蕭苓松了口氣,起身後隻覺得後背冷汗涔涔,風過衣衫後冰冷刺骨。
反觀趙景之卻是一派從容,折返回來,負手走至她面前,居高臨下看着她。
“怎麼,吓到了麼?”
蕭苓搖頭。
其實她是害怕的,心到現在還是慌的。但這件事被揭了過去,也就沒有再說的必要了。
而且,也能讓岑钰歇了心思。
隻是這過程有些曲折了些。
她悄悄捏了把手心,不知怎地,她在面對岑钰時,竟然還有些心虛。
蕭苓轉而想到什麼,臉白了兩分。
“這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嗎?”
他永遠一副雲淡風輕模樣,如果說他不知情,她是不相信的。
但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就算是趙景之策劃的,他會承認麼?
趙景之沒想到蕭苓會有此問,眼皮微垂,将眼底晦色遮掩,最終還是輕笑出聲。
“蕭姑娘未免把我想得太神通廣大了些,其實我也緊張的很,不妨你聽聽我的心跳的快不快?”
他言罷突然上前一步,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
冷香瞬間襲來,蕭苓不由自主後退半步,卻被趙景之一把攥住手腕。
“你……”
趙景之的掌心溫熱,将她燙得連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
他單手解開大氅,露出一層單薄的外裳,手腕一用力,将蕭苓的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她想躲,趙景之偏要勉強,步步緊逼。
緩慢而有力的心跳通過綿軟的布料一聲聲在她手心下躍動。
與她極快的心跳很是不同。
撲通、撲通。
四周靜谧得隻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而他緩慢的心跳韻律在她耳旁被無限拉長。
蕭苓瞬間紅透了耳根,長睫簌簌抖動。
太近了……太近了……
“蕭姑娘,能聽出來我的心慌的厲害麼?”
趙景之微微垂首,狹長眼尾帶着潋滟,以他的角度能明顯看出蕭苓渾身一僵,此時有冷風吹過,正好帶起白紗的一角拂過他的下颌。
帶着輕微的癢意。
他的動作頓了頓。
蕭苓就趁着這個空檔掙脫他的桎梏,将手收了回去。
指尖還殘留着趙景之的體溫。
她的雙頰早已紅透,就連脖頸也透着淡淡粉意,這麼近的距離,甚至能聽到他清淺的呼吸聲。
“世子說笑了,天色已晚,我就先回侯府了。”
蕭苓見趙景之沒有吭聲,甚至還好心為她讓開半步距離,又鼓起一點勇氣啟唇:
“既然已經打消了他們的疑慮,那我這兩日就不來這裡了,若是有要事,請世子派人通禀一聲。”
趙景之颔首,表情并沒有太大起伏,隻是從眼尾洇出一點霜色。
蕭苓沒有察覺,生怕趙景之反悔,隻顧低頭往外走。
“蕭姑娘可不要忘記,你的承諾。”
就快要走到一米開外,蕭苓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在身後回響。
忽然打了個寒顫。
她遲疑一瞬,咬唇應了聲“好”。
随後便加快了腳步,頭也未回地離開了。
趙景之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幽深,卻是不自覺摩挲起方才攥過她手腕的指尖。
仿佛還萦繞着淡淡的桂花香。
-
鎮國侯府。
蕭苓回去時,已是夜色四合,無邊月色鋪陳在地,盡顯涼意。
當她正走過遊廊回自己院裡時,卻被陳氏叫住。
“甯甯這是去哪了?怎麼回來的如此晚?”
陳氏早就聽聞岑钰下午來找過蕭苓,隻是蕭苓不在,人就離開了。
她不免詫異,還特意去了蕭苓院裡瞧,一看果真不在。
沒有報備就私下裡出府,這可是大事。
所以,她從用過飯後就在此堵着蕭苓。
蕭苓不禁蹙眉,她将幕離取下,對着陳氏淺淺一禮。
說出了早就想好的措辭。
“父親和兄長出征在外,蕭苓去了城郊江邊為父兄放河燈祈福,所以回來的晚了。”
她不算說謊,從海棠巷出來時,就匆匆去了城郊。
但就算是去城郊,也要不了那麼長的時間。
陳氏手裡提着燈籠,借着微弱的光,不着痕迹對着蕭苓沾上泥漬的鞋看了一眼,這才擠出笑意道:
“難為你這麼有心,不枉世子這般疼你。快回去罷,外面天涼,别受風了。”
蕭苓聽出話裡的刻薄,知道陳氏一直不喜自己,也沒有太在意,隻是淡淡應了一聲。
陳氏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覺得無趣,便自顧自轉身離去。
隻是快拐過遊廊折角,若有所思對蕭苓的背影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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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蕭苓第二日便去了榮華寺上香祈福。
以往父兄出征,她都要去寺裡祈福,再為父兄求一個平安符。
祈求平平安安,無病無災。
佛香氤氲,來往者絡繹不絕。
蕭苓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虔心祝禱。
她在心中默默禱告,求父兄早日平安歸家。
随後起身,取過簽筒,重新跪在佛像前,輕緩晃動着竹簽。
蕭苓閉上雙眼,靜息凝神,可不知為何,心裡卻是愈發緊張。
“啪嗒——”
随着一根竹簽的掉落身旁,她的眼皮猛然一跳,心有不安,手指微蜷卻是遲遲不敢去撿。
以往所求簽文,從未有今日這般心緒不平。
旁邊有負責解簽的僧侶,他觀察到蕭苓的遲疑,手持佛珠,擡步走過。
“施主,可要解簽?”
聲音平緩,淡然如梵音。
僧侶的話讓蕭苓滋生一些勇氣,她最終還是起身撿起竹簽。
卻是眉眼低垂,遞交給他,不去看上面的紅字。
“有勞師父。”
那僧侶慈眉善目,鄭重接過。
隻是他的目光剛一落在簽文上,倏忽面色一變,又對着蕭苓看了一眼。見她神色惴惴不安,正斟酌着用詞,忽然有一身影快步掠過。
來人侍女裝扮,甫一進殿,便朝眼前少女的方向走去,低聲快速對那少女耳語幾句。
像是聽到什麼噩耗,隻見少女明顯一頓,清麗面容變至灰敗,原本微垂的明眸不可置信瞪大,激動地攥住了那侍女的衣袖。
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也許是事情急促,她顧不得求解簽文,腳步踉跄着出了大殿。
那侍女緊跟其後。
大殿天光通明,香客來往,很快便将她蕭瑟的背影給淹沒。
僧人手指轉動着佛珠,目光悲憫落在竹簽上,心裡暗道惋惜,微不可見搖搖頭。
那竹簽上紅字顯目。
第十八簽,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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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疾馳在山路上,刺骨冷風狂拍轎簾。
蕭苓盯着窗邊一閃而過的山景,整個人如墜冰窟,幾乎坐不住。
她緊緊攥着流雲的手,哆嗦着嘴唇,才在呼嘯的風聲中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你說的都是真的麼?”
流雲死死咬着牙,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抑制着不讓自己哭出聲。
她跪伏在蕭苓腿旁,低着頭,才能完整說出話來。
“流雲不敢撒謊。”
有什麼在一點點被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