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的肺腑扯的鮮血淋漓。
蕭苓忽然苦笑出聲,流雲膽子再大,也不可能拿這種事情诓她,更何況現在坐的馬車就是陳氏派人傳信來接她下山的。
傳信那人怎麼說的來着?
“北戎戰敗,但侯爺和世子在明月關遭了伏擊,侯爺傷勢嚴重,昏迷不醒,由鄭副将護送着回京,已經到府裡了。世子墜落懸崖……生死不明。老夫人……”
後面的話她聽不下去了,隻看到傳話的人嘴巴張張合合,吵得她耳膜生疼。
明月關。
生死不明……
這幾個字像利刃一點點往蕭苓心裡紮。
她突然覺得全身都在顫抖。
她還記得蕭負雪給她的回信——“待拿下明月關,京州初雪前必定歸家。”
這兩道聲音交織在一起,讓人思緒紛亂如麻。
像被巨石一樣将她的身子全部碾過,痛得喘不過氣來。
兄長……
兄長……
山路颠簸,分外難行。
蕭苓歸心似箭,希望能再快些,但是當眼前景色快速掠過,她又希望能慢點,再慢點。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才緩緩停在鎮國侯府前。
蕭苓從下車以來,臉色煞白,連腿腳都是軟的,被流雲緊緊攙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蕭家打了勝仗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京州,門口圍了些看熱鬧的人,時不時低語幾句。
但也隻是圍着,并無人敢上前。
看到蕭苓過來,紛紛讓出一條路。
看向她的目光,有惋惜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蕭家此次怕是要亂成一鍋粥了。
這一仗損失慘重,雖說擊退北戎有功,但所率精兵所剩無幾,就連擔任副将的蕭負雪都生死未蔔。
還不知朝堂之上該如何風起雲湧。
蕭苓置若罔聞,指尖緊緊攥着手心,用疼痛保持着身形穩定,匆匆進院。
她隻希望這是老天同她開的玩笑。
剛行到正廳,便見幾個大夫進進出出,面露難色。
仆婦端着銅盆與紗布來去匆匆。
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
而陳氏剛把昏厥的老夫人攙回房裡休息,這會兒正和鄭副将說着話。
一看到蕭苓,便捏着帕子哭了起來。
“甯甯,你可算回來了。”
蕭苓置若罔聞,徑直去了内室。
層層疊疊帷幔拂過,她隻看見躺在榻上臉色灰白的蕭淨。
全身上下傷口遍布,沒一處好肉。
隻要一湊近,難聞的血腥氣幾欲作嘔。
蕭苓環顧四周,不見蕭負雪。
兄長呢?
對,還有兄長的院子,說不定他也同父親一樣躺在榻上呢?
她剛要擡腳往外走,卻被流雲拉住。
“姑娘。”
流雲忍着眼淚朝她搖搖頭。
蕭苓回過神,擡起恍惚的雙眸,眼眶早就酸痛不已。
等出了正廳,發覺陳氏和鄭副将還在門口等着,她福了福僵直的身子。
鄭副将風塵仆仆,粗粝的臉龐生出淡青胡茬也顧不得整理,對蕭苓拱手道,“末将還有些事情要同蕭姑娘交代,借一步說話。”
陳氏也不好阻攔,隻能眼睜睜看着蕭苓引路将鄭副将帶至偏僻無人處。
随後擦拭了下眼角不存在的淚。
蕭苓剛一站定,不由得懵然出聲。
“鄭伯伯這是……”
鄭郅是蕭淨麾下的老人,與蕭負雪生父也是至交好友,如今蕭家遭此大難,他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在了蕭苓面前。
“鄭郅有罪,沒有保護好世子……”
蕭苓手腳冰冷,一聽到兄長,淚水再也抑制不住,簌簌滾落下來。
她直到現在還在希冀,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夢醒了,兄長就歸來了。
“原本最後一仗趁着東風,我們可以赢得很順利。但是夜裡糧倉失火,連帶着大營一起被燒,又加上北戎偷襲,侯爺和世子兵分兩路,世子帶着人往外突圍,侯爺正面迎敵。結果世子往返途中遇到雪崩,躲閃不及墜崖……”
蕭苓死死咬着嘴唇,似是不敢再聽下去。
雪崩。
墜崖。
兄長該多冷啊。
他還等着京州的第一場初雪。
她極力掩住哭腔,聲音艱澀。
“那兄長的屍骨呢?”
鄭郅搖搖頭,他眼皮子耷拉着,整個人散發着死寂,但唯獨寬厚的背挺得筆直。
“末将帶人去看過了,共有五十餘人突圍,但隻找到了十餘人的屍骨,其中沒有……世子的。”
他越說聲音越低,仿佛隻要說的小些,這一切都不複存在。
但落在蕭苓耳中,如刀子般往她早就鮮血淋漓的心髒裡紮。
苦澀從喉嚨裡咽下,她忽然喘不過氣來。
“對了,蕭姑娘。”
蕭苓聞聲垂眸。
鄭郅想起什麼似的,也沒有起身,從懷裡掏出一根被小心翼翼護着的竹管。
蕭苓不明其意。
她又看着鄭郅接下來的動作。
似乎是心有所感,緩慢屏住了呼吸。
北境苦寒,鄭郅的手布滿幹裂凍瘡,可他一點點打開竹管,露出裡面嶄新如故的絹布時,卻是無比小心。
他雙手遞給蕭苓。
“這是世子在突圍前交給末将的,說是要親手交到姑娘的手上,切不可假手于人。”
竹管觸手光滑,定是被人在深夜摩挲過不知多少遍。
蕭苓握着它,就仿佛能觸摸到兄長溫熱的手心。她眉眼一低,淚水“啪嗒”滴落在竹管上,迤逦出一道濕痕。
她抽出絹布,手顫抖得不成樣子。
隻是匆匆看了兩眼,極力忍住的眼淚不斷湧出,盡數滾落在領口。
她哽咽道:“有勞鄭伯伯了,蕭苓在此謝過。”
随後對着鄭郅深深一禮,就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此時,園子裡枯黃的梧桐葉在她身後盡數落下。
-
蕭家的事情很快便傳的滿城皆知。
蕭淨身負重傷,昏迷不醒,而蕭負雪屍骨無存。
本就人丁凋敝,這下真是要敗落了。
人人皆道惋惜。
但更多的人卻是将目光落在了蕭苓身上。
如果蕭家敗落,太子還願意履行婚約,迎蕭苓進東宮麼?
流言日嚣塵上,自然也傳到東宮。
容欽南此人一向重諾,說要設宴請趙景之,改日便在東宮設下一桌筵席。
筵席在長廊臨水而建,此時水聲泠泠,詩意盎然。
容欽南坐在席首,天光盡數落在他玄色衣袍上,唇角勾着笑意,更顯豐神俊朗、斯文俊逸。
他舉起酒杯敬趙景之。
“前些天給景之添麻煩了,還請景之寬宏大量,不要記挂。”
趙景之同樣舉起酒杯,有風灌入他的衣袖,頗具風流。
“殿下言重了。”
兩人一飲而盡。
随後容欽南拍手屏退宮人,偌大席間隻留他們二人。
他壓低聲音,道:“今日父皇稱病未上朝,估計是因為蕭家的事情吧?”
他看着趙景之,語氣中透着隐隐的興奮。
趙景之微不可見的蹙眉。
蕭家如今元氣大傷,與他先前打聽到許錦忠派其外甥陳既白去北境赴任脫不了幹系。
換言之,與許錦忠有關。
再往深處想,同樣少不了容欽南的授意。
他們已經将手伸到了北境。
那北戎突襲,會不會也與他們有關?
這個答案呼之欲出。
趙景之垂眼,将目光落至遠處,秋末的池塘隻留下幾枝枯敗的殘荷,看着蕭瑟不已。
隻一眼,他便收回視線。
“殿下知曉臣回京不過兩月而已,又初涉朝堂,哪敢妄議朝政?”
他說話間帶着笑意,又斟了杯酒敬容欽南。
容欽南聞言笑了兩聲,痛痛快快飲了一杯酒。
他像是得了什麼喜訊,如此春風得意。
趙景之如水般平靜的心卻泛起了漣漪。
如今臨湖而坐,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蕭苓。
不過須臾,趙景之将心思壓住,目光轉向容欽南。
“殿下今日看着很是痛快?”
容欽南沒有回答,突然轉了話鋒,“都說你心思玲珑,若你是孤,你會娶蕭苓麼?”
這個問題出乎意料。
趙景之握着酒杯的手突然頓了頓,不禁皺眉,落在容欽南眼中,以為他是被吓住了。
又道:“孤給你一個假設的機會,假如你是孤,站在孤的立場上,你會娶蕭苓麼?”
他看着趙景之果真思考起來,雖說面色冷白,眉目也透着冷意,卻是一副鄭重模樣。
趙景之的指尖不由自主摩挲着杯面,突然低聲笑了笑。
“我會娶。”
随着話音落下,心裡泛起的漣漪全部歸于平靜。
容欽南沒有多慮,叫了聲“好”。
“以前孤總覺得她無趣,呆呆的,像放在書桌上不會動的擺件,但是孤想了想,這樣倒也不錯。溫順、忠誠,也不會撒謊,更重要的是,沒有了蕭家的助力,她能老老實實待在孤身邊一輩子,況且柔兒是她親姐妹,對柔兒也能盡心盡力。”
溫順無趣麼?
趙景之不由得想起上回脖頸被她咬破的傷口,早已結痂,但隻要一想起,還泛着癢。
“娶她,是孤本該在年初決定的事情,隻是拖到了現在,但願她不會怪孤。”
容欽南自顧自說道,端起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趙景之同樣一飲而盡,卻保持着緘默。
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忽然聽到廊角有極輕的腳步聲,這時宮人都已退下,隻怕是哪個有心的。
猜到來人,趙景之并未吭聲,隻是對還在飲酒的容欽南看了一眼,唇角勾出極輕的一抹笑。
-
蕭家這幾日沉寂不少。
蕭淨的病情不斷惡化,原因是侍女夜裡疏忽忘記阖窗,緻使風寒侵體,高熱不退。
本來虛弱的面龐,已經起了幹皮。
隻能靠參湯吊着了。
陳氏站在一旁看着大夫進進出出,掩着唇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眼睛下面已經覆了層青灰。
老夫人禁不住刺激,加上先前的病症已經卧床不起了。
這下侯府裡的事情都壓在了陳氏肩上,她兩頭受累。
等伺候完老夫人用飯,她再也忍受不住要去補眠,随口對自己的侍女道:
“去将大姑娘叫過來。”
侍女領命而去,回來時卻是面露難色。
“回夫人,大姑娘進宮了。”
陳氏面色一變,顧不得老夫人剛睡下,聲音也變得尖利起來。
“什麼?進宮?”
“是的,大姑娘晨起便去了,現在怕是已經到宮裡了。”
侍女顫着嗓音,惶恐得快要站不住。
陳氏想到近日來的流言,一顆心忐忑起來,徑直将手狠狠掐在了那侍女軟嫩的胳膊上。
“要你有什麼用?連個人都叫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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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之交的午後,日頭正好,不是很熱,淺照在青石闆上,給其蒙了一層淡淡的光影。
進宮後,蕭苓被引路嬷嬷帶至偏殿靜候召見。
說是聖上正在勤政殿處理政務,一時半會不得空。
行至一半時,那嬷嬷突然被人叫走,看模樣事态很急,不得不給蕭苓指了路,讓她自行前去。
蕭苓颔首,“有勞嬷嬷。”
宮規森嚴,不能出任何纰漏。她悄悄握緊了手中的竹管,就像是握住了兄長的手心。
給了她安心的力量。
垂首行在宮道旁,擡頭看着一排候鳥南飛,蕭苓突然沒由來的感覺輕快。
再往前行兩步,途經禦花園。
卻聽見一聲“姐姐。”
蕭苓停頓腳步,回頭,是蕭柔在喚她。
蕭柔一身淡青鬥篷,芙蓉面上明眸微彎,整個人說不出來的容光煥發。
可蕭苓的目光卻落在了她精巧繁複的發髻上,縷縷烏發間纏繞着的正是那支白玉簪子。
與容欽南送的一模一樣。
時到今日,蕭苓心中再無波瀾。
不過三兩息功夫,蕭柔已經屏退了随身服侍的三兩宮人,緩步行至蕭苓面前,用隻有兩個人的聲音在她耳畔道:
“妹妹喜歡花,殿下就特意陪妹妹到禦花園賞花呢。”
蕭苓不着痕迹後退一步,與她保持着距離。
“殿□□恤妹妹辛苦,我還有事情,就不多留了。”
她不想與她糾纏,正要離開,卻被蕭柔拉住了袖口。
“那姐姐進宮做什麼呢?總不能是來看妹妹的吧?”
蕭柔輕輕笑了一聲。
蕭苓當然不是。
她擡眼看了蕭柔一眼,語氣微沉,“是為了侯府。”
蕭柔的笑意瞬間消失,拉住蕭柔袖子的手也頓了一下。
她自然是聽說了侯府出事,隻是當她說要回府探望,容欽南卻道她身子不方便,唯恐難過傷身。
再說侯府還有祖母和母親,又能出什麼事?
蕭柔很快便回過神,又換上了意味深長的語氣。
“姐姐進宮,究竟是為了蕭家的事情,還是想趁機讓殿下履行婚約?”
她的聲音很低,低的快要聽不見。
蕭苓聞言,眉心一蹙。
蕭苓扯着她的衣袖,臉上笑意愈深,可若是仔細看,卻發現那笑意并未抵達眼底。
蕭苓察覺到不對,本能往後退一步。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輕斥:“你們在做什麼?”
蕭苓聞聲一驚,就在怔愣間,她感到袖口一松,一陣驚呼過後,竟是蕭柔跌在了地上!
鬥篷散落,清脆一聲響過後,那根白玉簪斷成了兩截。
這些都是次要,蕭柔的手已經捂上了小腹。
“我的孩子……”
蕭苓垂眸,睫羽顫了顫,總算是反應過來。
本就冷白的臉上更是覆成了層霜。
蕭柔在陷害她。
“柔兒!”
容欽南聲音禦花園回蕩着。
“殿下……”
似乎是疼的不行,蕭柔額角有冷汗滲出。
容欽南三步并作兩步快速走過,風姿秀徹的眉目染上急切,俯身去叫她。
再看身上除了擦傷後,再無别的血迹,這才放下懸起的心,将她打橫抱起。
“怎麼回事?”
蕭柔渾身冷汗,已經說不出話,雙手無力攀在容欽南的脖頸上。
所以他問的,隻能是蕭苓。
蕭苓捏緊了袖緣,深吸了一口氣。
容欽南懷裡還抱着人,本來從容淡然的面容卻是晦暗不明,目光緊鎖着她那同樣慘白的臉,似乎在辨真假。
蕭苓直視着容欽南的雙眼。
“殿下明察秋毫,會相信臣女是清白的麼?”
他那深如漆墨的眼底起了些波瀾。
似是沒想到蕭苓會反問他,他仔細回想方才一幕,明明看到她們姐妹拉扯,最後蕭柔摔倒。
其中原委,一看便知。
即使不是蕭苓推的,但蕭柔也是實打實受了傷。
難不成她還會不顧身孕栽贓陷害蕭苓麼?
思及此,容欽南皺眉,“此事以後再議,來人,回東宮。”
他向來不喜歡被人拿捏,如今被蕭苓問住,反倒覺得有些煩躁。
這一點也不像平日裡溫順的她。
言罷,容欽南抱着蕭柔從她身側走了過去。
就在擦肩之際,遲疑一瞬,但很快便大步離開。
蕭苓側身,讓過路。
更漏聲陣陣,距離從偏殿等候太監傳旨引路到勤政殿面聖,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傳鎮國侯府蕭苓觐見——”
蕭苓低眉垂面,光滑冰冷的地面映着她看不出情緒的面容。
仿若薄霧,始終隔了一層。
殿門無聲閉合。
借着蒙昧天光,蕭苓站在大殿中央,畢恭畢敬朝着高坐龍椅上的皇帝俯身跪拜。
額頭觸地,深深叩首。
“還請陛下恕臣女大不敬之罪。”
“你何罪之有?”
帝王威嚴,壓得讓人直不起脊梁。
“請陛下允準,許臣女與太子殿下解除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