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剛一拐過去,就被一道雄渾男聲擋住了去路。
“站住!”
“對,就是你倆。”
主仆倆回頭,見身後站着一個武将裝扮的中年男人,氣勢洶洶,像是來者不善。
蕭苓不動聲色打量他一眼,她并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随後垂落睫羽,語氣疏離。
“請問大人,有什麼事情?”
那男人走近兩步,似乎想看清蕭苓的樣貌,黑黝黝的眸子突然夾雜了笑意。
那侯府的陳夫人說的果然不錯,眼前的少女嬌柔貌美,神采明豔,嫩的簡直能掐出水來。
“你就是蕭苓?”
蕭苓被這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渾身難受,更是聽出他不善語氣中的淡淡戲谑。
她不禁蹙眉,不知是何時得罪了這個人。
她沒有應聲,餘光卻是瞥向了四周,像是在等着什麼人路過。
那人見她不吭聲,咧嘴笑了笑,笑聲讓人頭皮發麻。
“記好了,我姓陳,陳時。”
對方報下名字便離開了。
臨走前還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
蕭苓沒敢擡眼,等他的腳步聲徹底離去,她才發覺單薄裡衣已經被冷汗滲透。
陳時?
那便是陳家的人了。
可她并不認識什麼陳家的人。
可一側首,就見流雲神色古怪。
“姑娘,我想起來了,那是夫人娘家堂兄,他以前年節還想侯府走動過。”
陳氏?
蕭苓蹙眉,倏忽記起上回在祖母屋裡,陳氏向祖母莫名提起的人。
又想起他方才見她黏膩膩的眼神,一霎時便懂了陳氏讓她上榮華寺祈福的意圖。
他倆是一夥的!
這個陳時不僅有幾房妻妾,還有一個兒子。
年紀都快趕上做她父親了!
蕭苓臉色愈發難看,“回府後此事不要聲張。”
流雲知道其中利害,自是點頭應允。
蕭苓不知道陳氏和這個陳時到底商議了什麼,更不知陳時許了陳氏什麼好處,總之榮華寺不能再久待了。
隻是動靜太大,怕引起陳時警覺。
她此次上山并未帶小厮,若是陳時強來,也不知能不能全身而退。
此時涼風乍起,吹動系挂在廊下的護花鈴。
等主仆倆的背影漸漸隐入後院時,趙景之不知何時伫立在了廊下。
寒風料峭,又是一陣鈴響,他那雙鳳眼如淬了冰寒般的冷。
-
夜涼如水,皎月沉沉。
禅房内點着如豆燭光,映在趙景之幽深眉眼中略顯波濤暗湧。
他修長手指正掀過一頁經文,虛渺塵埃在燭光中沉沉浮浮,時間仿佛停滞下來。
忽然聽到點什麼細微的一聲響。
趙景之側首,暖黃的燭火躍動着,蓦然照亮他半邊側臉,暗色從鼻梁處劈開,籠罩住他那硬挺的輪廓。
再湊近些許,原來是一隻殘破了半隻翅膀的飛蛾。與這甯靜幽香的禅房格格不入。
周遭昏暗,它竟一路循着光線,找到案幾上那盞纂刻着蓮紋的燭台。
最後紮進炙熱的焰心,燃盡成了灰塵。
呵,不自量力。
趙景之腦海中隻浮現了這四個字。
手指卻折下瓶中插着的一小截竹枝,将裹挾着灰燼的燭淚剔了出來。
等反應過來,趙景之才覺得他這是多此一舉。
就比如,他本可以不來榮華寺。
北境一事,與陳暝脫不了幹系。他順藤摸瓜找到陳暝父親陳時這一條線,他本可以不必出面,以免打草驚蛇。
但聽說蕭苓在這裡祈福。
祈福?
趙景之眸色倏忽一暗,繼而輕笑出聲。
在寂靜禅房回蕩着。
若是蕭負雪死了,鎮國侯府氣數也就盡了。
就算他能活着回來,可容欽南早就把侯府視為囊中之物,做夢都想将那大半兵權據為己有。
又怎麼會讓他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而蕭淨傷到了根本,到現在還昏迷不醒,怕也隻是用藥吊着性命,無力回天了。
鎮國侯府,注定是趟渾水。
若是按他與容欽南的原計劃,如今走到這步,再略微朝侯府施壓,屆時,容欽南得兵權,他再求當年的真相。
各取所需,這也是他當初選擇與容欽南合作的原因。
但……
唯獨蕭苓是個變數。
就像一根軟刺橫在心裡,起初不疼,亦或是不在意,後面慢慢潰爛,連帶着新肉一起裹挾着生長。
趙景之又垂眸望向幾上平攤着的經書,經文繁複,神秘晦澀。
隻是匆匆望兩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要往他腦海裡鑽。
就跟他母親下葬的時候,那些僧人所誦經文一樣。
吵得他頭疼。
“母親。”
“母親。”
趙景之突然喃喃,昏黃燭光在他眼前搖晃,緊接着那種頭痛欲裂的感覺伴随着情緒浪潮即将把他淹沒。
肆虐的血液充斥着胸腔,快要橫沖直撞破體而出。
痛、太痛了。
“初、初杭!”
“啪”的一聲,案幾上的東西被他拂落,燭台上半截燃燒的蠟燭一觸到地面就已經熄滅。
趙景之摁着額頭,密密麻麻似螞蟻噬咬的痛如潮水般湧進腦海,整個屋子已經被暗色湮滅。
就連月光也被籠上一層虛影,半點也不肯照在正在掙紮的人身上。
被疼痛擠壓到所剩無幾的理智回籠,見無人應答,趙景之這才意識到,他這次上山是孤身一人,并沒有帶上初杭。
也就沒有帶上藥。
他緊咬着牙關,平日裡眉目如覆霜的面容竟漸漸陰沉病态起來。
有冷汗從額角流下。
他又犯病了。
-
另一側禅房裡。
夜裡寒涼,可此時蕭苓卻嫌燥熱手腳皆拿了出去,緊緊貼着冰冷的牆壁,那股子難捱的燙意終于緩了些許。
就連呼出的氣都是燙的。
不對勁。
蕭苓昏昏沉沉,一股股欲流往全身蔓延,連帶着血液也在蒸騰。她費力的睜開雙眼,此時口幹舌燥,想去喚流雲,可一發出聲音卻是黏膩不堪。
她的心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有問題。
哪裡出了問題。
“姑娘,你怎麼了?”
流雲聽到蕭苓的聲音,從睡夢中驚醒,忙點了蠟燭,倏忽照亮了榻前。隻見蕭苓面色绯紅,雙眸映水,噙着兩分嬌柔與脆弱。
她不由得大驚,姑娘這是怎麼了?
卻見蕭苓慌亂,手指捏緊了被褥。
“不要點蠟燭!”
房内陡然變暗,外面風聲蕭瑟,如同蟄伏在黑暗裡的野獸,隻要她們一出聲,就能把人吞入腹中,讓人毛骨悚然。
她們下意識屏住呼吸。
流雲察覺到蕭苓渾身發熱,輕手輕腳給她倒了杯水,冰冷茶水剛一入口就在她喉嚨裡被燙化,叫嚣着仍是不夠。
“姑娘,這不行啊,奴婢去找人來看看吧?”
夜深人靜,若再不找人來,隻怕姑娘要燒上一夜不可。
“不,我、我這不是生病,是被下藥了。”
如此怪異的空虛感牢牢扯住她的心髒,蕭苓知道這是被算計了。
“是誰這麼大的膽子?那要怎麼辦?”
流雲急得快要落淚,隻能用冷水打濕了帕子,想往蕭苓額頭上覆。
但無異于杯水車薪。
蕭苓半阖着雙眼,眼看就要睡過去了。
流雲咬咬牙,“姑娘别怕,我去找住持。”
蕭苓想啟唇讓她停下,但流雲關心則亂,已經跑了出去,甚至還不忘輕輕掩上了門扉。
聽着那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她心裡緊緊揪着,神色難得有一絲清明。
能有機會做下此事的,除了陳時她還真想不出第二人。
若真是陳時做的,那他必然做好了萬全之策,包括封鎖後院,即使去搬救兵也來不及。
不成!
她不能再待在這裡了。
說不定那人就在哪裡窺視着她,然後再伺機而動吞掉她。
她咬牙起身,緊緊攥着手心,痛意讓她保持着半分理智。
随後輕輕打開門。
整個後院此時黑暗一片,除了沙沙竹林聲響,再無旁的動靜。
蕭苓深一腳淺一腳,全身癱軟,在後背沁出淺淺的一層冷汗。
同時神經緊繃着,生怕有什麼東西下一秒就蹿出來,然後一把咬斷她的脖頸。
不知捱了多久,手心早就黏膩一片。
冷風灌着單薄的襦裙,她甚至沒來得及再披上那件厚重的大氅。
但好在,她此時察覺不到冷。
熱意自胸膛從外散出,每走一步,都是麻酥酥的癢。
熱,太熱了。
蕭苓狠下心,死死咬着唇瓣。
她再也支撐不住,眼皮半垂着,緊緊靠在檐下的角落裡,正巧有檐柱遮住她的身形。
就在此時——
她聽到一丁點什麼聲音,順着聲響稍稍朝外看去。
隻見有黑影輕輕推開了她的屋子。
随後便隐入不見。
蕭苓收回視線,吓得渾身發抖,有一絲慶幸自己跑出來了,若是還留在屋裡後果不堪設想。
她沒想到,那人來的如此之快。
但随即便想到,若是那人在屋裡不見她,出來找怎麼辦?
如果他不死心,找到她不過是時間問題。
強大的求生欲讓她逼迫着自己環顧四周,各間禅房皆是緊閉房門,而且她并不知曉哪間是有人的。
突然腦海中劃過了什麼。
如果上天憐憫,就讓她賭一把好了。
-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趙景之覺得已經過了一整夜。
他松開緊緊摁着眉心的手,長時間保持那一個動作,全身酸澀且發麻。
頭依然痛着,但沒有先前難捱了。
輕輕呼出肺腑裡的濁氣,他能嘗到唇齒間淡淡的血腥味。
這腥甜味牽動起他的全部感官,就連那原本迷蒙着的雙眼也能漸漸視物。
似乎是聽到什麼輕微的吟咛聲。
趙景之一霎時戾氣陡現,似有所感垂眼,窗外月光淡落,将她那身素白衣裙襯得如煙如霧。
白天裡還如此疏離正經的人就在眼前,不小心跌落在地,甚至最頂端的紐扣也不知遺落在哪裡,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脖頸。
淩亂發絲被冷汗濡濕黏在臉頰兩側,此時正茫然地東張西望。
他垂落的指尖莫名顫了顫。
全身血液在痛意中興奮到了頂點。
屋裡沒點燈,除了那層淺淺的清輝,其餘的什麼都看不見。
蕭苓進了屋,還未來得及慶幸她賭對了後,腳步虛浮,又被地上什麼東西一絆,直接跌落在了地上。
手掌緊緊按在了地上,是鑽心的疼痛。
等意識到什麼,她立馬将那痛吟聲咽了下去。
但除了她的呼吸聲,滿室寂靜。
是沒有人麼?
許是被藥效的緣故,讓蕭苓的雙眼蒙上了一層霧,隻能靠觸覺辨别着物件。
她顫顫巍巍起身,卻是站不穩。
趙景之坐直身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垂下的眼皮遮住眸中暗流湧動的情緒。
他覺得他甚至可以再過分一點。
接下來,他也這麼做了。
看着蕭苓試探着扶着椅子往前走一步。
又走了一步。
等繞過椅子後面就是他的膝蓋。
蕭苓眼前如同覆上一層濃稠的黑,她小心翼翼觸碰着,一點點挪動。
腳卻軟得使不上勁。
看來這是沒人的屋子。
還好她剛剛進來時已經把門栓上了。
隻要她不出聲,陳時是不會發現她的。
隻要在這裡等到天明藥效過了就好。
近了。
已經很近了。
如果沒記錯,這間禅房與她房裡構造一樣,隻要繞過這把椅子,後面就是床榻。
可下一秒,她卻渾身發顫。
唇瓣因害怕而不自覺抖着。
手指在這一瞬間繃直。
那……那不是床榻。
來不及驚呼,就被狠狠攥進一個溫熱寬大的懷抱裡。
緊接着是男人略帶沙啞的嗓音。
他似乎是極其愉悅,湊近她的耳畔道:
“怎麼,深更半夜,對我投懷送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