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模糊了蕭苓的眉眼。
她看清了,是趙景之。
不過,他隻是駐足了一瞬,便執傘信步離去。
雨勢湍急,将他疏落挺拔的背影籠罩得朦胧。
那一眼,仿佛是蕭苓的錯覺。
他怎麼也進宮了?
也對,趙景之是容欽南的人,進宮自然不稀奇。
但是趙景之出現在勤政殿外,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她想不通,又或是不敢再想下去,内心早就紛亂如麻,檐下不斷墜落成線的雨珠好似滴滴砸在她的心裡。
一時間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勤政殿中的對弈,似乎抽去了她大半力氣,稍稍垂下的睫羽遮住了眼底大半的疲倦。
奇異的情緒在胸膛翻湧着,蕭苓頓了頓,又擡眼望着陰沉的天。
老天似乎聽到了她的祈禱,雨勢漸緩。
她趁着這個空檔擡腳。
等行至宮外,已然是天光微露。
蕭苓一眼便看到停在樹蔭下侯府的馬車,正要擡步往那邊走去,就聽到一聲“蕭姑娘。”
她轉身,初杭正靠在别處一輛馬車前喚她。
那是……趙景之的馬車!
蕭苓認出來了,上次出宮趙景之與她便是坐着這輛馬車出的宮。
馬車裡坐着的是誰,自然是不言而喻。
但趙景之不是先走了麼?
難不成特意在等她?
不過轉瞬功夫,她的眼裡就轉過幾種複雜情緒。
等眼底一絲掙紮被無聲無息壓下後,蕭苓便頭也不回往侯府馬車走去。
對身後再次傳來的聲音置若罔聞。
既然和容欽南斷的一幹二淨,她也不想與趙景之再有瓜葛。
初杭看着蕭苓越走越遠,心裡一急,正要再叫第三次時,卻聽馬車内世子聲音低沉:
“回府。”
像是冬日的寒冰,讓人心尖無端抖了抖。
他不敢違抗,躬身去駕車。
-
天一日比一日冷,梧桐葉早就落下,寒風繞過光秃秃的樹梢将整個侯府襯得暮氣沉沉。
陳氏捏緊了帕子,她的心就像那樹頂上最後一片搖搖欲墜的枯葉,不由得想的遠了些。
蕭苓從宮裡回府已經整整兩日,除了輪流照顧蕭淨與老夫人兩人短暫照面,其餘時間内一言不發,除了問安再不多話。
以至于陳氏真的心生忐忑,害怕太子是不是真的要履行婚約迎娶蕭苓。
她想去探探蕭柔的口風,但不知怎地,東宮那邊竟是半點風聲都傳不出來。
她心下焦急起來,不免神色凝重。
到時候,蕭苓成了太子妃,還是會壓柔兒一頭。
就在陳氏上火的時候,外頭傳來宦官進府宣旨的通禀。
氣氛突然焦灼起來,她隻有扶着侍女的手才不至于顫抖。
等那宦官宣完旨意,蕭苓恭謹接過聖旨後,陳氏的目光仍是震悚的。
她……她就這麼退婚了?
而蕭苓低眉斂目,“多謝公公。”
宦官正是那日在勤政殿伺候聖上的那位,他持着拂塵,尖銳的嗓音傳達着聖上口谕。
“蕭姑娘雖與太子殿下解除婚約,但往後若遇到什麼難處,陛下依舊會為你做主。”
此話令府上衆人面色變了一變。
陳氏本來還沉浸在蕭苓退婚的震驚中,此時聽到聖上對其的态度,原先猶疑不定的神色愈發古怪,一下子摸不透到底是何用意。
蕭苓面色未改,“勞煩公公替臣女謝謝陛下。”
那宦官颔首,并未多言,便離開了侯府。
等人走後,陳氏也回過神來,想上前去問,但見蕭苓徑直起身回院,顯然是不欲與她多言,隻能閉上嘴。
但陳氏不能問,老夫人卻是能開口詢問的。
等輪到蕭苓侍奉老夫人晚膳時,屋裡點着昏黃的蠟燭,照着崔氏滿面病容愈發老态。
“今兒下午宮裡派人傳旨來了?”
即使崔氏纏綿病榻沒有出屋,但偌大侯府哪裡沒有她的耳目?
蕭苓聽着她明知故問的話,手裡接過陳氏遞過來的梨湯,隻是“嗯”了一聲。
銀匙裡舀了些湯正要往斜靠在軟枕上的崔氏唇邊送去,卻被一把推開,蕭苓一時不察,連帶着碗裡的湯也撒出來落在手背上。
淡黃的汁液,順着她的動作往垂落的袖緣滑去,沾染上了顯眼的污漬。
“是當整個侯府無人了麼?你父親還沒死呢!”
“咳、咳……”
崔氏激動了些,一口氣險些喘不上來。
陳氏“哎呦”一聲,一邊給她順背,一邊說道:“發生了這樣大的事,大姑娘肯定也是被吓到了,一時沒有想起來也是情理之中。再說大姑娘自幼就聰慧,心裡肯定也有成算,不如聽聽她的意思?”
崔氏冷哼一聲,瞥向了蕭苓。
“你有什麼想說的?”
蕭苓将瓷碗擱在一旁,語氣平緩,一如平日。
“蕭苓今後隻想陪伴祖母與父親身旁,别無他想。”
氣氛一時靜默。
隻有蠟燭燃盡輕微的聲響。
陳氏聽聞這話,眉眼帶了兩分和藹笑意,将目光落在了蕭苓身上。
“還是甯甯想的深遠,一入宮門深似海,何況這三年太子殿下也不曾到侯府下聘,這門婚事不作數也罷。甯甯是咱們侯府的大姑娘,就算被退了婚,今後又不是不愁嫁。”
蕭苓面上不顯,心裡卻起了淡淡嘲諷。
她聽明白了,陳氏以為是太子不喜她,是太子退的婚。
但事已至此,她也無意争辯,見崔氏也沒有心思繼續用膳,就想找個理由離開,卻聽陳氏話鋒一轉,對着崔氏道:
“不知母親是否記得兒媳有個堂兄,先前納過幾房妻妾,膝下就一個兒子,自發妻去世後就不曾再娶。”
崔氏經陳氏這麼一提,自然是順着她的思路回憶,“有點印象。”
陳氏是有個堂兄,發妻是丞相許錦忠的表妹,若按淵源來算,與當今皇後也沾親帶故,就是走的早,否則有娘家的倚仗,想來官職還能再高些的。
但他的後院雖說沒有正妻,但也是養了不少莺莺燕燕,更别說此人性子暴戾,對人格外粗魯。
但這話當着蕭苓的面自然是說不得的,怕蕭苓起疑心,崔氏隻能擺擺手,露出疲倦神色來。昏黃的燭火在她幹癟面龐上躍動着,打下來的陰影正好遮住眼底與陳氏同樣微不可見的算計。
“你先回院歇息吧,這幾日好好休息,你瞧你都瘦了。”
突如其來的關心自然另有所圖,蕭苓沒有遲疑,退出了屋子。
看着眼前暮色四合,她緊懸起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至于往後要怎麼辦,她也不知道。
-
時間又過了幾日,陳氏主動去院裡尋蕭苓,要她去榮華寺小住段時日,讓她為侯爺與世子祈福,順帶出去散散心。
“甯甯是最有孝心的,侯爺和世子定然會安然無恙。”
陳氏握着蕭苓的手心,看着眼前一身素衣白裳的少女,語氣溫和,眼角幾縷淡到快看不見的細紋平添風韻。
蕭苓颔首,沒有多說,隻是不動神色掙脫了陳氏的手。
此番正合她的心意,比起暮氣沉沉的侯府,外頭的确更自在。
而且她是該捋捋思緒,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走了。
陳氏看着那身影上了馬車,竟是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神情。
天光暗淡,等蕭苓一行人上山到榮華寺,已經快至日暮。
寺外香客絡繹不絕,佛香氤氲。
她隐在其中,并不顯眼。
侯府提前與主持打過招呼,有僧人領着蕭苓與流雲去了休憩的禅房。
“此處便是施主所居之所。”
“多謝師父。”
房門緊閉,木廊清幽雅緻,嗅着令人安甯的檀香,蕭苓雙手合十,謝過帶路的僧人後,便與流雲推門進屋。
“吱呀——”
被推門聲音掩蓋住的,還有隔壁那間輕微的開門聲。
若是不細聽,根本聽不清。
可蕭苓卻聽見了,不由得放輕腳步,再靜下心聽時,卻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最令她不舒服的是,就在進屋之際,有道視線似有若無地黏在她的背後,如暗中窺視的野獸,快要掙破束縛的樊籠。
等回頭的時候,那視線又不見了。
讓人如芒在背。
流雲放下包袱,見自家姑娘僵直着身子,不由得詫異,“姑娘,怎麼了?”
蕭苓聽着聲音,回過神來,“沒事。”
寺裡住着的除了僧人,其餘的便是如她一般祈福的香客,有人自然是正常的。
也許是她過度緊張了。
蕭苓放松神情,但心裡還是警醒了兩分,卻怕流雲擔憂,便與她一同收拾起從府裡帶過來的包袱。
流雲點頭,沒有多想。
等用過晚膳,天已經徹底黑透。
禅房裡燃着凝神的檀香,絲絲縷縷的,卻撫不平蕭苓微蹙的眉心。
也許是初來陌生的地方,心裡總歸是不踏實的。
而隔壁再也沒有傳出任何可疑的聲響。
但她還是無法平靜,就像踩上快要腐朽的樓梯。
行差踏錯一步,就要摔下去。
這種感覺一連持續到翌日清晨。
蕭苓沐浴焚香後去殿裡祈福,她跪在蒲團上,誠懇祈禱着。
心裡那點躁意總算平了下來。
這次是為了兄長。
她還抱着最後的一絲希冀,希望上天能再給蕭負雪一次生還的機會。
兄長是侯府裡待她最好的人,若是可以,她願意拿十年壽命去換他生還。
少女雙手合十,面容虔誠。
随後拜了三拜又深深叩首。
榮華寺甚是靈驗,因此祈福求簽的人也是來來往往。
等祈福過後,蕭苓站起身,眼神也未擡,低頭走着。
冰冷光滑的地磚映着自殿外而來的天光,時不時掠過幾道光影。
直至有道光影停在她的腳旁,倏忽不動了。
蕭苓側過身讓路,不想那光影也跟着她移動。
大有不罷休的氣勢。
殿中寬敞,斷沒有擋路的道理。
她蹙眉擡眸,等看清來人,面色突然變至煞白,不經意露出了一絲戒備。
他、他怎麼在這裡?
上回他讓初杭叫她過去,可她卻拂了他的面子。
蕭苓一時進退兩難。
趙景之長身玉立,即使一身普通青衫,山上霧氣朦胧,沾上殿外清疏寒風後愈顯高不可攀。
他将蕭苓的神情盡收眼底,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見到他,就這麼害怕?
很難想象上次她孤身進宮與容欽南對峙,同聖上請求退婚,是該有多硬氣。
隻可惜,他沒有看見。
但趙景之面上不顯,目光隻在蕭苓身上停留一瞬,便落在了她身後的流雲身上。
這侍女一見到他便是一副大白天撞鬼的模樣,猝不及防打了個激靈。
此時見他望過去,顫巍巍的就要軟了膝蓋。
他收回視線,心裡了然。看來蕭苓并沒有把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透漏給任何人,即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
所以,她的侍女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三年前的淵源,因此吓得面如土色。
“世子。”
蕭苓回過神,又垂落了目光。
趙景之聽着面前少女佯裝鎮定的聲音,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手中方才搖下來還未來得及求解的竹簽。
泛起了麻酥酥的癢意。
因着人生際遇,他并不信神佛。
求取簽文,不過是随心所至。
他先前撿起竹簽時,半點目光都未停留在上面的紅字上。
吉兇與否,他都不在意。
可方才蕭苓跪在蒲團上那清瘦單薄的背影卻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佛像眉目慈悲,萦繞着淡華光暈。
連帶着心裡那堅硬的一塊也出現裂紋。
他一貫不變的清冷眉眼終于松泛,繞過蕭苓朝前走了一步。
“蕭姑娘也是來祈福的?”
走過的風捎帶起熟悉的冷香,蕭苓見他雖沒有計較先前的事情,但衆目睽睽之下,隻想離他遠些。
不動聲色拉開了二人距離。
“是。”
佛香氤氲,帶起一片霧氣。
趙景之雖未看着她的臉,也能聽懂她言語中的疏遠,眼看唇角又要浮起冷笑,但出口卻是與平日裡别無二緻的冷淡語氣。
“是該好好祈福。”
他沒再多言,腳步稍擡,似乎要去尋師父解簽。
蕭苓靜默一瞬,察覺到他語氣的異樣,不敢多留。
就在即将邁出大殿之際,山林萬籁俱靜,隻能聽到僧人有如梵音的聲音輕輕激蕩着她的耳膜。
“第一簽,上上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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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苓并不認為在榮華寺遇到趙景之是巧合。
但她更不會認為趙景之是為了她才來到這裡。
正走過遊廊拐角,蕭苓的思緒牽扯的愈發深遠時,流雲想起方才一幕還是駭得慌,終于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
“姑娘,方才那是……趙世子麼?”
蕭苓腳步一頓,“嗯”了一聲。
且不說趙景之回京人人皆知,就是原先侯府的冤案也是由他審理的,流雲沒道理不認識。
她如此擔憂,應該是想起了三年前的事情。
蕭苓與趙景之之間,隔了血海深仇。
“那您和……”
流雲還想繼續說什麼,就聽蕭苓平靜的聲音傳了過來。
“沒事,今日隻是無意碰見,何況佛寺聖地,他不會亂來的。”
這話不止是安慰了流雲,更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聽了蕭苓的話,流雲呯呯亂跳的心總歸重落胸膛,當年的事情她無緣得見,但蕭苓自回府後便大病一場,從此之後“趙景之”這三個字更是侯府的禁忌。
先前就有小厮不小心說漏了嘴,直接被侯爺給打發出府了。
但聽他們二人的對話,今天并不像是第一次見面?
流雲隻是一停頓,便直接與愈走愈快的蕭苓落了一截路,她來不及多想,提裙小跑着趕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