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鎮輕輕笑了。
當然有不甘,當然有遺憾,若不是生負疾病的詛咒,她自有一番偉業想要成就。但望着薛钰沉靜又明睿的眼眸,那不甘與遺憾也漸漸平息。固然不能親手來做,固然不能親眼來見,她的所求,她的夙願,已有人承繼,相信終有一日必能達成。如此,也沒有什麼不能放下的了。如此,已然是很好的了。
她移目看向漸沉的太陽,說道:“有許多對不住的地方,小五,請你原諒我。”
她這一生并無什麼歡愉可言。唯一的見則心喜,卻是薛钰的夫郎,她親手為這個妹妹挑選的,将來與她共治天下之人。
她本是謹慎至極的人,卻在他面前一再生出私心,一再尋求借口與他親近,哪怕一面、一言。她一再将薛钰調離,向北,向南,或是替她身陷宗人府,許多事上,她也一再借助任荷茗的力量,是培養,也是自私心而起的貪婪。
她是,她祖母的孫女,她母親的女兒啊。同樣的貪婪也根植在她的骨髓裡,她亦不止一次地想過把他據為己有,一次又一次抑制住妄念的并非良善高尚的品格,而是夢魇一般的病痛,每一次病痛發作,她便提醒自己一次,她的人生将盡,不必為這短暫的一廂情願去摧毀他的一生,但也同樣是那病痛,讓她在痛得難以忍受之時,不管不顧地想要見他,任性地想——既然已經這樣痛,難道還不可以見他一面。
她當然可以——用她有限的生命與他糾纏,她曾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那無所不能的強權就握在她的手中,足夠彎折人心,扭曲現實,讓一切真假難辨屈從于她的心意,可以巧取亦可以豪奪,與他陷入那無休止的強烈的愛與恨之中,獲取片刻虛幻的溫情。但她見過那結局,在祖母與母親身上。情場之上,對弈之人換作她與小五,她亦無把握能赢,這個妹妹縱然安靜不顯到了極緻,卻是聰慧更勝于她的。即便是全力以赴,或許可得片刻歡愉,但正似先代與先先代,那情分一如上元日的煙花,散盡後隻得滿地狼藉。
既然如此,罷了。既然如此,不若做一盞明燈,來日或再被他想起。她所有的克制與隐忍,如同利刃一般刺向她自己,攪爛她心頭唯一嬌嫩的血肉,但至少,她守住了底線,他将可以用毫無隐患的身份,成為大晉的皇後,使得大晉繁榮昌盛的國父。
薛钰何等通透,她想她一定知道,隻是她也明白薛鎮為何會如此,所以她從來隻是用清澈的眼眸望着薛鎮,從未評論過她行止是否得當,或戳穿她的心思,更從未出一言責怪。
那眼眸向來清澈明鏡一般,卻從未照出過她貪婪的醜态。
眼下,她也隻是搖搖頭,輕松地笑道:“鎮姊在說什麼?幼時若無鎮姊,在你死我活的宮廷之中,我隻怕早已活不到今日,我所習君子六藝,無一不曾得到鎮姊的教導,這些年南征北戰,文治武功,也都有鎮姊保駕護航,鎮姊對我,盡了為人姊的責任,亦從未越禮,何曾對不住我。”
薛钰當然知道薛鎮并非一生光明磊落從未行差踏錯。從一介出身卑微的皇女走到皇位上,她自然也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但那是她人的評判。
于她,薛鎮隻是疼愛她的姐姐。
她們同樣繼承了薛氏姊妹被詛咒的命運——愛上同一個男人,亦要為那鳳位而陷入糾葛,但是,鎮姊沒有害過她。鎮姊之心,承受黑暗侵蝕消磨這許多年,最終也沒有傷害過她分毫。
行迹如此,她怎能再以心迹将鎮姊論罪。
望着薛钰清澈的眼眸,薛鎮難以自抑地心生羨慕。這并非一種陌生的感情,曾經在人生中的無數次,薛鎮望向薛钰的時候,都會産生那強烈得近乎于嫉妒的羨慕——羨慕她有疼愛她的生父,更有愛她更甚的養父,在那寬嚴相濟的愛中,薛钰始終清晰地看得見她應行的君女之道,即便是出身皇室,即便是有鹹安帝那樣的母親,她依舊那樣健碩地成長着,一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美麗得令薛鎮驚歎。而薛鎮,她是生父的恨,養父的厭,母親想起時的利用和始終不曾減輕的戒備。她一生都在黑暗之中摸索,生長成這見不得人的模樣,她知道這些年來,薛钰亦在以自己的方式成長,或許有關她的權柄,她的舊事,薛钰早已調查得一清二楚,區别于她展現給任荷茗的完美形象,或許完整見證她的罪惡與高尚的,隻有這個妹妹,然而她不曾評判,不曾鄙夷,甚至不曾向任荷茗言及一字以擊破薛鎮的金身,去獲取一個徹底的勝利。因此即便薛鎮畢生積累而成的一切,都将化作春泥,護在薛钰的腳下,她也再生不出嫉妒之心。
她想要憤怒或者怨恨,質問命運的不公,但終究,為了薛钰,為了她的大晉,她甘願得隻剩下一縷清淡的微笑。
隻是羨慕。
“我把這天下托付在你手中。”她頓一頓,“也把他托付在你手中。你莫要辜負。”
“放心。”她清澈地一笑。
薛鎮望着她的笑容,點了點頭。
“小五。”薛鎮輕輕地說道,歪頭,她靠在了薛钰肩上,“鎮姊累了。想睡一會兒。”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靠在薛钰肩頭。她是姐姐,亦是從來擋在薛钰前面、從未顯露過脆弱之人,幼時,總是薛钰靠在她身上。薛钰雙手微微一頓,身子紋絲未動,道:“好。”
“小五。”她說,“再和我說說話吧。”
“好。”
薛钰看向遠方。那九曲的河如一條鮮紅的琉璃帶,蜿蜒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大漠上。她素來不是那多話的人,望着那西沉的太陽,卻禁不住說道:“小的時候,我們一起在獵場追過太陽的,鎮姊還記得嗎?”
她似乎在她頸邊輕輕笑了,氣息落在她的頸上,有微微的癢。薛钰一動不動。
“尚未追到獵場的盡頭,太陽便落下了。太陽落下之後,黑暗蔓延,萬物生靈陷于恐懼困頓,你我也迷路了。我說,若是太陽永不落下就好了,我願做那永不落下的太陽。那時鎮姊牽着我的手,說,雖然沒有不落的太陽,但不必害怕黑暗,因為太陽總會再升起。”
“阿姐。”她說,“若有來世,我們一定還做姐妹,如果投生農戶,便一個挑水,一個施肥,如果投生商賈,便一個管賬,一個行商,如果投生官宦,便一個從文,一個從武。若再生于帝王之家,阿姐,我依舊陪你,扛起這天下的民生可好?你要邊疆安定,我便不怕風沙,為你守邊疆安定,你要魚米富庶,我便不懼陰雨,為你清豪紳積弊,你要什麼,我便依舊……若有來世,你定要做我妹妹,我來做你姐姐,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她。
青荇是那個時候追來的。他跑得太快,摔倒在沙裡,爬起來,又沒了命地跑過來。
他看見薛鎮靠在薛钰的肩上,而薛钰一動不動地由她靠着,她看着日落下的前方,不發一言,也不回頭看追來的青荇。
他跪倒在沙裡,痛哭失聲。
太陽落下了。
幽雲州的大漠上一片寂靜,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大晉的新皇靜靜坐在那裡,她的姐姐靠在她的肩上。望着一無所有的前方,她并不害怕。
她輕輕唱起一支歌。
一支在這邊疆流傳了很多年的歌,呼喚戰友歸來的歌。
“塞上的小河十八彎,姐姐你何時來,香噴噴的刀子酒留你一碗。北荒的稻子折腰彎,姐姐你何時來,香噴噴的白米飯留你一碗。漂亮的眼睛笑彎彎,姐姐你何時來,香噴噴的小郎君留你一晚。姐姐你若一去不回頭,你等等我,我早晚去你那頭,你給我留一碗酒。你我不是同日生,也未同日死,姐妹的情分沒走到頭呀來世再往一個胎裡投。這一次的姐姐我來做呀,你别再搶在前頭。”
她清澈微啞的哼唱,落在寂靜的大漠上。
回過頭時,那一彎秋月已然升起,清冷皎潔,将回京的歸途照得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