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钰獨身一人等在幽雲都外。
這一日的天很晴,藍得出奇,一絲雲也沒有,燦爛如金的陽光傾瀉在大地上,不同于樹影之中的清涼,所觸及之地皆是暖洋洋的,那幹燥的大道上空無一人,薛钰坐在那裡,耐心地等待着。
起先隻是天邊的一個黑點,薛钰手搭涼棚才微微看見,搖搖晃晃,不甚清楚,她心中卻是一動,翻身上馬,縱馬而去,跑得近了,才看出是一人一馬,那黃骠馬瘦骨嶙峋,馬上的人也清瘦,披着件薄薄的褐色擋風鬥篷,蒼白的手挽着馬缰,不緊不慢地走着。
她跑馬到近前,利落下馬,代那人牽住缰繩:“鎮姊,騎我的馬罷。”
披風柔軟的帽檐下,隐約看得見女郎秋水一般清亮含笑的目光:“好。”
薛钰扶着薛鎮下了馬,又扶着薛鎮上了她的大豔骊,上馬下馬,薛鎮都有些搖搖晃晃,她搭手去扶,卻隻覺幾乎沒有什麼分量,薄皮包骨,好似是個紙糊的美人燈籠,分明的骨節硌得她掌心發痛。她有些日子不曾見過鎮姊了,乍一見,若非知道是誰,當真難以認出,那被病折磨過後的模樣,隻有些許昔日容色的餘晖。
她的鎮姊,原是大晉最好看的女郎啊。
不過薛钰對此不動聲色,亦上了馬去,大豔骊懂得她心意,隻慢慢地往回城走去,身後的薛鎮半環着她腰身,容她帶着她走。
她問:“鎮姊想去哪裡?”
“都好。”薛鎮輕聲笑道,“我未曾來過幽雲州,你引路帶我看看就是。”
薛钰于是帶她逛過集市,瞧一瞧同親堂,又看過長安軍大營。幽雲都她爛熟于心,這是大晉最要緊的邊防,也是她鎮守多年,推演千遍的地方。薛鎮并不多話,隻認真地一一看過,聽她說過種種考量,諸般趣事,其中有不少都是她從前與薛鎮說過的,隻是薛鎮如今才親眼見到發生之處罷了,她比量着再講,便生動許多。薛鎮也不挑剔她說什麼,就這般看着這裡,看着她的天下最邊疆的地方,偶爾淡淡一笑。
一日将要終了,薛鎮忽然道:“我聽說有一個地方叫做黃沙落日崗,看落日最好。可否帶我去看看?”
薛钰有些驚訝地擡眼看她,但自然點了頭。
依舊是她騎馬,載着薛鎮,一路跑到大漠深處,滿目黃沙的高崗之上。
兩人下馬時,正巧日頭西斜。
最高之處,馬不便登上去,兩人便徒步上去。其實并不高,然而登不多久,薛鎮便沁了滿額的汗,費力地喘息着,薛钰見此,伸手搭她一把,悄悄渡了絲真氣過去,牽着薛鎮爬到崗上。
薛鎮登頂,粗喘着直不起腰來,薛钰遞了水給她,薛鎮卻隻是擺擺手沒有接,好一會兒,喘勻了氣,在沙地上坐下。
薛钰亦在溫熱的沙地上盤坐在下來,望着眼前壯麗景色,二人一時無話。一隻鷹隼掠過天空,薛钰的目光追随而去,卻聽薛鎮忽然考校她:“你以為,如今的天下,形勢如何?”
薛钰擡眸看了薛鎮一眼,随手拔出腿側匕首,在沙地上作畫以答:“如今燕支雖然分裂,但大燕支并未窮兵黩武,亦通商賈,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大氣候,滄瀛更有崛起之勢,其文化對燕支、大晉兼收并蓄,已有強敵之象,如此北境國防依舊是重中之重。南方九國雖是零散小國,然而群蟻吞象,不能小視,也須通商貿,再行分化之策。大晉前有狼,後有虎,不過中原大地,向來生于強敵環伺之中,無需有懼。”
薛鎮道:“此後長安軍,你欲以誰為主帥?”
薛钰微微停頓,随即答道:“薛淩。”
薛鎮微微點頭,又問:“薛淩如今鎮于郁陵軍中,若調薛淩北上,南方如何?”
“調燕梁南下郁陵,程琳下安陵,福陵王東歸福陵。”薛钰道,“長安軍拆做兩營,但歸于一處調配,有宋居寒,林白,魏知明,足以。”
“兵武之事,你向來擅長。”薛鎮歎道,“那麼,治政如何?”
薛钰輕輕一頓,道:“重修雁回壩。”
“難。”
“再借薛瑢之力,沈相和可成此功。”
“不夠。”
“郁陵回水灣,明池郡王可再修一壩。”薛钰用匕首畫出河道,又劃開一刀,“如此,潇湘水流便可控了。但瀾江仍是難題。郦平瀾經多方考察,已定下上遊河流改道與樹苗育種,但,非一日之功。隻能借景陵軍力,暫且一控。瀾江其土質不同,堤壩設計與潇湘亦不同,還須再想辦法。”
“可重用少府監,廣召民間百工,選賢納才,總有辦法。”薛鎮淡淡說道。
“重用百工,亦可發展民間千技百術,隻是此舉亦有其險處——技術之力起,則人工賤。财帛集于富庶世家之手,則土地兼并又發,百姓失地而人工賤,則不聊生矣,亦須納入考量之中,此計亦險。”薛钰說道。
“失地,人工賤,不若行商出燕支,或再從燕支向西,出海亦可。”薛鎮說道,“隻是重農之本不可變。”
“商行千裡,金銀滿倉,則其勢大,皇室易危。”
“斷官、軍、商之聯系。”
“其易外逃。”
“許逃。金銀變易之輩而已,黃白之物,又有何用。有地則有人,有人則有實業之興,蠹蟲之輩,失之又如何。”
“打。”薛钰最終道,“小人因利而聚,擊之則破,金銀自歸。”
“如何歸?”
“教化天下,則歸一矣。”
薛鎮輕出一口氣:“如此,我便放心了。”
“雖有風險,亦是必經之路。”薛钰清澈的眼眸望着薛鎮,“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