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钰從前沒有打算過繼承大位,但在薛鎮多年的培養之下,處理起政務來倒也不算太費力。她登基之後一改舊朝氣象,一則禁怪力亂神,主奉行儒道,廣施仁義;二則将血衣衛收編入蕭氏暗衛後一分為二,一部為長安衛,依舊供長安軍探查軍機、防衛邊疆所用,另一部為平安衛,承擔守衛皇室之責;三則以民生為先,減兵役與徭役,與民休養生息。朝堂之上,以葉知秋為相,任蘊琭為吏部尚書,湘洙侯項馳之為戶部尚書,闵麓為禮部尚書,任泊峻為兵部尚書,王雪子為刑部尚書,郦聚源為工部尚書,樸棱為羽林衛萬騎,燕輕為都護衛大統領,又命建陵郡王編修《大晉典》,記錄有史以來至大晉成明年間的萬事萬物。
朝堂之上,盡皆可信的能臣,氣象一新,頗有欣欣向榮之勢。薛钰亦是每日勤政,晚間或許會與任荷茗商議難料理的事,任荷茗也并不推脫。
這日任荷茗提着夜宵踏入明心殿時,見薛钰依舊着珍珠白繡銀佛聖雙花圖衣衫,又在保養她的槍,柔軟的白絨一絲不苟地擦拭着槍尖,又輕又慢地點上山茶油,直至光澤如新。她已是皇帝,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上戰場了,但對無鋒的愛護一如往昔,不過這個時辰擦槍,任荷茗明白,那是她在整理自己的思緒。
她桌上擺着兩摞奏折,任荷茗随手打開一本,薛钰出言阻止道:“那摞是定好了的,一會兒讓常三思送去中書就好。”
任荷茗見那本是禮部提請選秀的奏折,上頭薛钰的朱批隻有簡短的兩行字:成明年間秀選皆罷,許官家人子婚嫁自由。
任荷茗擡眼看她,道:“陛下…想清楚了?”
薛钰亦擡眸看向任荷茗,輕笑道:“都說了不要叫陛下。”
任荷茗指尖輕輕撫過那一行朱紅的字迹:“罷一兩屆也就罷了,陛下九五之尊,一言九鼎,這條朱批發出去,往後就不好反悔了。”
薛钰将槍放回架子上,放好了才伸手來牽任荷茗,道:“說好了的一生一世一雙人,豈不是更不能反悔?”
她将任荷茗牽到面前,任荷茗半倚在禦案上,薛钰則将他圍在鳳座與禦案之間,修長玉白的指劃過他的掌心,慢慢與他十指相扣。
任荷茗說:“陛下如今是皇帝了。”
她道:“但我依舊是薛钰。”
任荷茗垂眸道:“陛下不必做到這般地步。”
薛钰說道:“要女子發自本心,将男子視作同等,敬之愛之,很難。但是我能做到。如今的世道不容,但總有那一日到來。總會有人做,不如就以我為始。”
任荷茗不知該如何接下她的話,她卻又不正經起來:“到時男子們就可以說,‘成明帝那樣的女人都可以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你又是什麼癞蛤蟆’。”
任荷茗忍不住低頭笑了。
薛钰握一握他的手,道:“鎮姊給你的慎字衛,既然是她留給你的,你自己留着就好,往後我也絕不會過問。雖然我們不會有妻夫反目、需要你依靠慎字衛自保的那一日,但是,我不會以此為理由,讓你放棄所有自保的手段。”
任荷茗忍不住擡起眼來看她,卻隻撞進她含笑的清澈眼眸:“怎麼樣,做我的皇後,是不是很好?”
任荷茗笑了,輕輕握緊她的手:“嗯。”
“這高處不勝寒,我有你在身邊,雖然隻是一人,卻不知比古往今來多少帝皇都幸運——有你,足矣。”
任荷茗微笑:“有你,也是我的幸運。”
薛钰輕輕吻了吻他。片刻,探手拿過另一摞上的第一本奏折,平淡地說道:“這封奏折也是禮部的,上奏的是有關鎮姊的…谥号一事。”
任荷茗掃了一眼,見禮部選的谥号沒有一個字是好的,是“炀”、“厲”、“哀”。說來禮部尚書闵麓還是薛鎮的人呢,怎麼就選了這麼幾個難聽的谥号?又或許,闵麓也是薛鎮留給薛钰的人,這樣選谥号,暗示的是她對薛钰的忠心。
薛钰問道:“你怎麼看?”
任荷茗道:“好内遠禮曰炀,維明帝後宮人數在大晉曆代帝王中是最少的了,怎麼能算好内遠禮?”
薛钰咳嗽了一聲。
任荷茗奇怪地看向她,旋即明白過來,隻好無奈地添了一句:“是臣侍說錯了。除了陛下之外,維明帝後宮的人數是最少的了。”
薛钰這才嗯了一聲。
任荷茗有些好笑,但繼續說了下去:“雖然維明帝從嚴治政,但所殺無一不是罪大惡極之徒,稱‘厲’亦不當。再者,即便維明帝風評不佳,也是陛下的親姐姐,陛下的帝位更是維明帝所與,惡谥太過,難免顯得陛下忘恩負義。至于這個‘哀’字,早孤短折曰哀,維明帝生父早亡,自身在位不過數年,英年早逝,稱哀本是對的,也不是她們拟的不好,隻是總覺得不合。”
皇位承繼之上,向來姊終妹及的很少,更何況薛鎮必是遺臭萬年的昏君,更是英年早逝。即便她去時薛钰一直在邊疆,她們姐妹之間的關系也注定會生出無數揣測,荒稿野史,豈知會編出什麼樣的故事來,唯有這個谥号是薛钰欽定,将來史書工筆如何書寫,這個字便足以左右。惡谥必會再度引起薛钰殺姊的揣測。而美谥,以薛鎮的名聲,卻又是擔不起的。
薛钰歎道:“我也是這樣覺得,所以,才留下了這本。你知道,我本是武人,雖不是不通文義,但不擅長推敲字眼,挑選谥号更是不擅長中的不擅長——早知道,該問一問鎮姊的。”
任荷茗聽她這樣歎不覺莞爾一笑,随即看向薛钰的桌案,輕輕一碰,攤開的昙花銀緞卷軸上是薛钰鐵畫銀鈎一般的字迹: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你在想她。”他輕輕地道。
“你知道的,我從前也不過是出身卑微不受重視的皇女,自幼受鎮姊照拂。我隻想過做一個将軍,守護一方将士與百姓的安甯。是她給了我機會,助我安定邊疆,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又手把手地教我與官員打交道,修水利,赈災荒,開河道,通商貿,又把我扶上皇位。”薛钰輕輕道,“我知道她未完成的夙願,也知道她對我的期許。”
她也知道他得知昙花是今夜開放,怕她傷心,所以才來這裡找她。
“禮部想讓我寫點什麼,好拿去編一篇祭文,我卻隻想得起這個。不如,你也幫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