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提起筆,片刻寫道:
知死之不可讓兮,願心勿為所羁。
安命以順天道兮,超然物外無虞。
春秋褒貶由人兮,吾行自持其矩。
知我罪我無妨兮,但求無愧于心。
人終有一死,不單是輕于鴻毛或是重于泰山,其實身前享樂身後聲名,盡皆都是虛妄,倒不如都換作民生福祉。薛钰與他秉承薛鎮遺志,将來也必有這樣的一日。
寫罷卻是一笑:“阿钰,你可要活得長一些,死在我後面,不然我一定給你選一個難聽的谥号。”
“有多難聽?”
“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那你也活得長一些。否則你的谥号兩個字起步,我可以給你取更難聽的。”薛钰歪着頭想了想,“嗯…懷仁。壞人皇後。”
任荷茗瞪大了眼睛,戳了薛钰的胸口一下,道:“那你就是…平。”
薛钰一愣,抓住任荷茗的手按在胸口:“你這不是造謠嗎?我明明是…高。”
“高得是開國皇帝,陛下可不是。”任荷茗輕輕撫過,道,“豔美勝花,不如…英。”
“認了。”薛钰道,“努努力。将來廟号上個英祖什麼的。”
任荷茗不由得笑了笑。他知道這個話題對兩人來說都很沉重,不約而同地,二人選擇了互相打趣,如此一想,就連來日的死别都不覺得那樣可怕了。
沉默片刻之後,任荷茗忽然道:“隐,好不好?”
“不屍其位曰隐,懷情不盡曰隐。”薛钰輕輕地說道,“雖然是平谥,卻算得上合。”
薛鎮雖然承重病,卻并未屍位素餐,反而成有溝通南北之運河的偉業,但即便如此,她于這天下的野心仍舊沒有窮盡,倘若上天再給她幾十年的時間,她一定會有不同的帝王之路。如今她在這世間,不明就裡卻罵她、厭她的人比懂她、敬她的人多得多,人人隻道她登上帝位之後變得殘暴不仁,折了福氣盛年早逝,卻不知她以自己一死謀劃了多少事情,其中隐情,她在心中走了那麼多年的漫長又幽暗的道路,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這個隐字,也算是敬她了。
薛钰牽起任荷茗的手,垂着眸,微微笑道:“明日就是登基大典,與你的封後大典了。”
任荷茗笑笑:“陛下下令一切從簡,臣侍代百姓謝過陛下。”
薛钰有心厲行節儉,登基典儀除了正常的流程之外一切從簡。薛钰聽了笑笑,又舊話重提道:“後宮就你一個,不知道省多少錢。”
任荷茗忍不住揶揄:“陛下還沒完了。”
薛钰隻是笑。
次日的登基大典上,任荷茗與衆臣一并向薛钰跪拜,那初見時一身青翠、墨發如水,安靜到不起眼的的妙齡少女,此時身着明黃朝服,赤金鳳冠,獨自一人高高立在宗廟高壇之上,再無人會忽視她的存在。她曾是長安軍主帥,奔襲千裡大獲全勝,也曾是赈災欽差,竭盡全力救助萬民。從今往後,她還會是帝王,站在前人的脊背上,決定王朝的興衰。
“皇後。”她忽然向任荷茗伸出手。
任荷茗靜立片刻,便是堅定地拾階而上,站在薛钰身邊,薛钰握着他的手,兩人一同向下看去,看到的不止是跪拜的文武百官,還有京城中栉次鱗比的民房,忙忙碌碌的百姓,車水馬龍,旌幌飄搖,潔白的炊煙遠近升起,那是熱熱鬧鬧一刻不停的民生,這民生不在乎今日那最高之位上是否換了人來坐,隻期盼是一位賢主,可以使他們安居樂業,昌盛繁榮。
“從今日起,就是我和你了。”
薛钰說道。
“不再有母皇的壓在上頭,也不再有鎮姊擋在前面。從今往後的每一步,都将是我和你一起走下去,這天下的福與禍,也都将隻在你我的一念之間。”
任荷茗笑笑,想,皇權如此,世道如此,他和薛钰不可能做對所有事情,也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但是她們會按照她們的道走下去。
“阿茗。”薛钰輕輕握緊他的手,“我們一起,至死不渝。”
任荷茗回握住她的手。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