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狠心。這是姐姐你教我的。她這樣想着,拔出無換的匕首,決絕地砍斷了自己的手臂。
可是姐姐,你此刻給我下這樣的毒,究竟是心狠想要看我在掙紮之中死去,還是心軟,給我留了一條活路呢?這條活路,是因為你我的姐妹之情,還是因為,你不願讓我死去成了他心底的白月光,還要留我活着折磨,炫耀自己的勝利呢?又或者,你自己也不知道。
斷臂之痛,痛得鑽心,她幾乎要昏死過去,卻又痛得清醒過來,靠着靈藥強行維持清醒,帶着隊再一次逃離四姐的追捕。
一定要撐到魏将軍來。一定。
如此她三戰三逃,才終于到了幽雲境内,再次被四姐阻擊住之時,終于難抵傷重,昏死過去。
等到她醒來,卻得知雁回壩被四姐炸毀,而無換得勝還朝,已經被母皇賜婚給了四姐。
她别無選擇,隻有入京請罪。
她手臂已失,身殘無緣皇位,勢孤亦無能力翻案,這一局她未曾參與的奪嫡,她已經輸得徹徹底底。為了保住父君和無換,她本就打算一肩将罪責扛下,四姐提出以赈災交換,其實算是意外之喜。
她沒見到母皇,後來才知,那時母皇已經藥瘾深重,朝政早就由四姐把持。
前朝鬧得翻天,母皇一言不發。
白一言擡棺上殿,蘇言琛無法承受真相之重,既不願好友蒙冤,也無法揭發親姐,自缢身亡。
最終,她逃過一死,被罰一百脊杖。
四姐親自來頒旨,親眼看着那一百脊杖落在她背上,打得本就重傷撿回一條命的她奄奄一息。半生半死之間,她看見四姐複雜的神情,似乎有疼惜,也有痛快,有恐懼,更有隐隐的興奮。
四姐把藥粉撒在她的後背上,痛得她發抖,疼痛所緻的嗡鳴之中,隻聽四姐在耳畔涼涼地道:七妹妹,别死了,來日我與無換的百年好合,還須你來見證。
這理應是一句誅心的話,卻意外激發了她生的意念——這局棋輸了,但她還不能死。四姐不會是個好皇帝的,她奪不回無換,也要盡力保住無換。她從前便會的,便做過的,如今她也一定可以。不僅是無換,還有這天下的百姓。她活着,才有贖罪的希望。
面對無換的時候,當然是痛的。
天大的冤枉啊,怎會不痛。他見到她傷痕累累的模樣時太過焦急,甚至忘記掩藏自己的情意,她看到四姐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霾,明白自己必須要激怒無換,讓他當着四姐将這份情意斷得徹底,他将來在四姐的後宮中才有生機。
她還記得無換盛怒之下要扇自己一掌,看她皮開肉綻眼中卻仍有心疼,竟然下不了手,她想,打啊,不打不行的。
她隻好說:不過是些尋常百姓……
他一耳光打上來。
她卻想,好生疼的一巴掌。但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碰她了。
謝靈雎聽到這裡,已是滿臉的淚。謝容姑姑臉上卻依舊是雲淡風輕的笑容,她竹道修得差不多了,連忙拍掉手上的竹屑,摸了摸發覺随身未帶帕子,便幹脆用自己那隻空的棉布衣袖來擦他臉上的淚痕,輕柔笑道:“怎麼哭作小花貓一樣。”
謝靈雎問她:“你當時當真隻是那樣想嗎?”
難道沒有委屈,沒有憤怒,沒有責怪他不懂她不信她。
或許也有。隻是這麼多年過去早就忘了,何況知道,他不過是受了四姐的蒙騙。連她也逃不出的蒙騙,又如何能怪他。不願讓他心懷愧疚,她便也不責怪他,慢慢地,便隻記得當初這有些不正經的風流想法了。
她又道,後來的許多年,她一直護着無換,看着被剪去翅膀關在金籠子裡的雄鷹,她心痛如絞,因此四姐想要看她愛而不得,她就給四姐看,把自己踩到泥裡頭去。四姐不會讓她死的,就像一個戲子不會殺掉最捧場的觀衆。隻是折堕尊嚴,隻是皮肉之苦,如果可以換得無換的平安,她覺得很合算。
再苦再難,這一局棋,她也不肯投子認輸,被迫藏到青樓裡去,便在青樓裡混出名堂來,精研醫藥,給青樓男子們治病,又在青樓男子們的掩飾下,天南海北地逛,尋找能夠讓百姓充饑的糧食。閑來,她一季一季地熬着,等待着她的莊稼成熟,又一遍一遍地重新畫着雁回壩,她明白,如那般炸毀雁回壩始終是個隐患,如果雁回壩還有機會重現世間,這一次,她一定要讓它固若金湯。
肯定是苦過的,痛過的,但或許是已經熬過來了,如今再回頭看,竟也不覺得什麼。
後來有一年除夕,無換再次被四姐廢入冷宮,她擔心無換,加之冷宮守衛不嚴,便偷偷前去探望,誰料四姐喝醉竟然來了,又拿了下了藥的春酒,竟要強上無換。
她在房梁上實在看不下去,幹脆出手打暈了四姐,被下藥的無換怨憤交加,險些就要掐死四姐,還是這弑君實在藏不過去才被她勸住,原本他是硬扛着那藥也不肯讓她碰他的,然而藥物作用之下他神志不清,以為又回到了當年,抓着她質問她是否貪污以緻廣陵洪水。那苦澀的真相她忍耐了太多年,終于在他在她懷中再次質問她的時刻,再也忍耐不住。
她說我沒有。
他如釋重負地笑了,說我相信你。
最後的委屈和苦痛也在這全無保留的信任面前消融,她低頭去吻他,正如她肖想了多年的一般,正如她當年欠他的一般。
“然後就……”她想要暗示,想要比劃,不過對着兩眼清澈的兒子,不知怎麼解釋。
她曾經很喜歡看他挽缰騎馬,那夜他攥着她的衣襟在她身上起伏,修長雙腿夾在她腰側,勁瘦腰身追逐快樂,搖擺惑人,正如同他挽缰騎馬一般勝券在握又矯健美麗。氣息交纏,唇舌相依,月光之下雪色之上,她們是炙熱的一場癫狂,無所謂她是不得清白的罪臣,而他是她姐姐的皇貴君。
藥力太強,便是他也抵擋不住,身子泛軟,臉容潮紅得如豔花,提不起力,隻有蹙眉低喘。
她便翻身把他壓在下面,輕哄着他讓她來給他他要的,他沙啞的嗓音放聲叫着,有力的雙手在她布滿疤痕的後背上劃開新鮮的血痕,而她隻覺得快意,低頭與他額頭相抵。
不知怎的,他忽然注意到她少了一隻手臂,撫摸着她空蕩的袖管,忽然低泣起來,問她:你的手呢?
她笑着答他:不要了。
怎麼不要了?他說着,臉頰貼在她另一隻手的手心,淚流滿面又依戀地蹭着。不是都賠給我了嗎?我兩隻都想要。我應該有兩隻的。
她忍不住又笑了。
低頭吻過他,她說:沒關系。值了。
“我和你爹爹就,一夜春宵?——唔。”
無換不知道何時出現在她背後,指節在她頭頂不輕不重地一敲:“和關關胡說什麼呢!”
她一臉無辜:“關關問他是怎麼來的。”
“是上天賜給我的。”爹爹這樣平淡地說道。
爹爹的這一世,太苦了。這些年細水長流又打打鬧鬧的平凡日子讓謝靈雎看得清,爹爹真正喜歡的人就是謝容。他方才還困于自己是謝容與爹爹私通所生,此刻卻不由慶幸,自己是謝容與爹爹的孩子。
“爹爹。”他說着,撲進爹爹懷中,濕漉漉的眼眸望着謝容,“我想回家。我想吃阿娘做的竹筒飯。”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隻叫她姑姑,她似乎并不在意,也從未強迫。這還是他第一次開口叫她阿娘。她那雙素來雲淡風輕的眼眸微微睜大,随即泛起亮光,她垂下眼,道:“好,好。我…我這裡還有一點沒弄完。你們先回去,我——關關,阿娘随後便回去。今天晚上,我們吃竹筒飯。”
爹爹抱着謝靈雎的手緊了緊,沉靜的黑眸之中,似乎也有微微的淚光。而後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
他牽着爹爹溫暖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