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扯斷翅膀囚禁起來的鳥。
人們看着蕭純鈞的目光有許多種,有的人看着他,仿佛是在看着那曾經以男子之身平定燕支的大将軍,隻有他往昔的榮光;他不再是那個人,他認為那種追憶并無意義,但,也還好。有的人看着他,隻有嘲弄,笑他如今不過是後宮中的一個男子,在一衆嬌花豔草般的君傧間顯得高大、粗糙又怪異;所有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在這方寸之間都是指向他的罪狀,他有過措手不及,但,并不在乎。有的人看着他,目光中透出憐憫,憐憫他從史無前例的男子元帥,淪落成後宮床笫間的新奇玩物;他想,那憐憫為何不曾刺痛他?他自己也清楚這是何等折堕。大約是他已經漸漸不再有妄念。
所有目光中,他唯獨無法忍受的卻是薛璜的目光。
他還記得嫁與安陵王的那日,流水一般的奴侍們服侍着他穿上嫁衣,裝點出不适宜的膚色和妝容,他無端想起被拔光羽毛的雁,被一道道工序處理,妝點上各式各樣五顔六色的枸杞冬瓜,變成一道不過比雉雞大一些,除此不再有任何區别的菜。
他被呈給安陵王。
不過是納個側君,安陵王并不一定要穿紅,他心中應為他穿紅的人前些日子在他心中死去,蕭純鈞還沒想好這片空白當用什麼來彌補。但他記得,安陵王穿了一件簇新得刺眼的象牙白缂金金鳳出雲吉服。他記得那件華麗的吉服上孤零零一個的鳳凰刺繡。
他的蓋頭被挑起,他擡起眼看向安陵王,她喝了許多酒,清麗的臉容是嫣麗的酡紅,分外好看,那雙美麗的眼眸中醉光閃爍,透出一種奇異的狂熱,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臉頰,潔白的指腹沾上一點紅的白的胭脂妝粉,她卻并不介意,隻是癡迷地笑道:你這個樣子,真美。
美嗎?他自己不這樣認為。
像是被推上戲台卻格格不入的戲子。
他無端想起剛入京的時候,為了參加宴會,他和陸維恩躲在屋裡偷偷研究化妝,他對這些毫無天分,陸維恩出身貧寒,當時也不懂得那些,兩人連猜帶蒙,給他塗了滿臉的雪白,又畫了鮮紅的嘴唇,他劍般的長眉稍微一描就黑得過了頭,畫完倒比尋常戲子的裝扮還要劣質三分。
薛瑢不知道什麼時候翻牆來了,推開他的窗,看見他那離譜的妝,不可置信般地探手一摸他的唇,蹭去一層口脂,一愣,忽然笑起來,笑得要仰過去。
他不知何處生出羞惱——他生平甚少有那樣的感情,偏偏被薛瑢看見他向尋常男子靠攏的笨拙嘗試,偏偏讓她見了那樣狼狽的樣子,他順手抓起桌上的口脂瓷罐向她扔過去,卻被她靈巧地躲過還抓在手裡,十分自然地揣進懷中。
他提了劍追出去要砍她,她被他追得在院子裡狼狽地上蹿下跳,院子裡唯一的一棵梨花樹被打得花瓣零落,十分可憐。
她被他逼到樹上,抱着樹連忙道:我會!我幫你!
他将信将疑地收了劍,她小心翼翼地跟着他進了屋子,讓他洗了臉再來,而後挑出幾樣東西在他臉上一通描畫,最後用唇筆沾了半透明的淺紅膏體,為他上唇妝。畫了一半,忽然對上他的眼睛,她突然停住,反手捂住他的眼睛。
别這麼看着我。她說。
這一蹭,他臉上的妝全花了,他以為她戲耍他,忍不住又生怒氣,她一面抱着柱子往房梁上躲,一面連聲道:其實你不化最好看,真的,你不化就比他們都好看!
他愣住,把人從房梁上揪下來扔了出去,砰地一聲關上門,擡手捂住臉,好半天,臉都是燙的。
不。不能再想。
物是人非,如今她惡貫滿盈,早已不是那天真赤誠的少女,而他在今日,将成為她人的側夫。
安陵王将他壓在榻上,他知道自己可以輕易地推開她——打暈她——殺掉她。但是他順從地讓她把他壓在身下。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紅燭高照之中她的眼睛亮得懾人,她望着他的目光讓他幾乎覺得,她是恨他的,将他壓在身下,盡情蹂躏,她在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暢快。
然後,她發覺他并無守宮砂,那處的膜衣也早已不在。
黑火破關之時他騎馬征戰,九死一生,根本無閑暇顧及,便是十層膜衣也磨爛了,這樣的道理,她不可能不知道。
但她卻無端生出暴怒,一把将他甩下榻去,他的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牽動舊傷,疼得他咬緊了牙關,劈頭蓋臉而來的,卻是她抄起蓋頭抽在他身上。蓋頭不過一塊綢布,但那上頭鑲滿了金片寶石,抽下來總有細細密密的疼痛,輕易劃破他的皮膚,留下淩亂的紅白刮痕,他下意識擡手去擋,她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擡手一個耳光抽在他臉上。
他并不愛她。隻是,既然成婚,他想過好好做她的夫侍,也期盼她是個溫柔的妻君。那一耳光卻打得他耳中嗡鳴,一切幻想四分五裂。
她鉗着他的下颌逼他擡起頭,咬牙切齒地逼問:是不是老七?賤人。你是不是讓老七碰過你了?
她喜酒喝得有點多,每一句話都有濃烈的酒氣落在他臉上。他受不了酒氣,掙開她的手側首垂下,而她還在發狂,顧不得他衣不蔽體就把外頭的奴才喊了進來,罵道:把這個不知廉恥的賤人給本王拖出去!
那就是他的新婚之夜。
未曾承恩,便衣不蔽體地被從他自己的房間裡趕出來,陸維恩心疼得咬緊牙關直掉眼淚,連貼身伺候安陵王的範尚侍都看不過去,連忙脫下身上的披風将他裹住,送去外頭的偏間,猶豫片刻,解釋道:王主是吃醉了酒發瘋…你别往心裡去。
蕭純鈞明白範尚侍并不隻是為安陵王辯解,是怕他心生怨恨,将自己并幽雲軍的前途都搭進去。
他不會的。
他從知道要嫁便明白,無論受什麼樣的屈辱,他首要保護的便是幽雲軍。
何況他按捺不住心底的一絲慶幸,慶幸她沒有碰他——即便他知道,這不會長久。
陸維恩很聰明。他說安陵王當然明白那膜衣大約隻是因為騎馬而不在了。但是她想要的就是完美。哪怕是蕭純鈞像民間時常流傳的那樣,用葉膜修剪拼接做一個假的也好,起碼他是在用心地騙她。
他這麼說着,小心地用藥擦着他臉上身上淩亂的劃痕。
原來她想要的是那樣。
他想要的是兩心不疑,而她不在乎是真是假,隻要看起來是就好了。
但其實後來想來——無論如何都是不行的。若他作假,她便自以為他坦誠她便不會發怒;若他坦誠,她便自以為他作假她便不會發怒。其實無論怎樣,他都躲不過,她早就想給他的下馬威。
次日她酒醒,光着腳便跑到了他屋中來,捧着他的臉心疼得掉淚,說她昨日是喝多了酒混賬…他隻是順從地道:我知道。王主不是故意的。
她本就不可能滿意他無從驗證的貞潔,如今發洩完了,又該是這深情的戲碼了。她鄭重其事地命人重新做了嫁衣,重新布置了婚房,重新把他壓在榻上。他的臉上依舊是淩亂的劃痕,不可能好看,不過——那樣重的脂粉下,大概也看不出來。
也許是還未愈合就沾了脂粉的緣故,他臉上的傷好得很慢,等到廣陵郡王被放出宗人府時,傷痕依舊在。安陵王拉着他去給廣陵郡王接風,特意給他選了一件銀白色孔雀雙飛的華貴披風,她看向他,眼中有陰燃的滿意:讓老七看看,本王漂亮的側君。
她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瘦了很多。少了一臂的樣子他也還沒看習慣。
看見他臉上的傷痕,她微微一愣,而後目光一寸寸移向安陵王,卻隻對上安陵王仿佛無事發生的溫和笑容。安陵王握住蕭純鈞的手,切切地道:七妹受苦了。知道錯了就好,從今往後,洗心革面,依舊還是四姐的好妹妹。
廣陵郡王笑了一下,而後跪拜下去,她的頭卑微地觸及安陵王足前的地面:多謝四姐。也祝四姐,新婚如意。
安陵王想要試探,他和她都心知肚明。
安陵王尋了借口離開,留她二人在馬車中獨處,片刻的沉默過後,她終是開口問他:你的臉…?
他笑了笑,直截了當:她疑心我不是處子。
她一停,好一會兒,才擡起清澈的眼眸來看他,那眼中的神色是他所陌生的:你不會真的在軍中自甘放蕩,夜夜做新郎罷……
他隻聽得腦中嗡地一聲。
人人都這樣疑她。可偏偏她這樣說,他如遭雷擊,心口痛得不能呼吸,哪怕是被安陵王扔下榻去劈頭蓋臉地打,他也不曾覺得這樣心痛。
原來她也這樣想。
原來她也覺得他髒。
年少時任性,她惹了他生氣,他總是想打就打,從不顧及她是皇女,眼下他手中發着抖地攥着茶杯,卻沒有了向她扔去的勇氣,恍然發覺,原來她曾經是慣着他的,如果不是她那樣無底線地寵慣,原來哪怕是這樣侮辱他讓他憤怒的事,他也根本就不敢拿東西砸她。
她曾經對他那樣好過的。
如今怎麼成了這樣。
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他在被安陵王疑心虐打的時候,一直期待的其實是她的答案。安陵王如何想無所謂,隻要她說她信,她說她不在意,他便不會覺得痛。
她明明已經面目全非。是他瘋了。
安陵王忽然掀開了馬車的車簾上來,顯而易見地聽見了廣陵郡王方才說的話,她揮起拳頭向廣陵郡王打去,廣陵郡王不敢還手由她踢打,縱使蕭純鈞連忙去攔,廣陵郡王的手臂和背後還是很快又見了血,他無奈之下,幹脆自己将廣陵郡王踢下車去,安陵王猶嫌不足,指着廣陵郡王罵道:混賬!再讓本王聽見這樣的話!
而後馬車駛離,安陵王心疼地抱着他,道:是她混賬!無換…你如今信了吧,本王那日真是醉酒昏頭,本王不會不信你的……
他輕輕嗯了一聲,靠在她肩頭。
無所謂了。信或不信,他也必須信。那些不該有的念頭他早該斷掉。他要把他該做的做好。
他想過好好過日子——然而那并不是薛璜唯一一次打他。
她總有理由——她總有很好的理由。
哪個君傧陷害了他。或者是他實在是太桀骜不馴了。或者是她身體不舒服。或者是天象如何。
但其實他也知道。
真實的原因是,比如他的腿恢複得太好了,她假裝相信别人的陷害罰他,是希望他跪廢那條腿。陸維恩為了救他向她獻出了自己,然後,她又會來無比心疼地捧着他的腿,安排最好的太醫吩咐用最好的藥,威脅治不好就連醫生帶奴才一并殺了,逼得他即便再也治不好也要假裝治好了,假裝一切都回到她不曾傷害他的心的時候。
再等待下一個循環。
比如她想為幽雲軍換帥,把他關進冷宮,這樣他曾經的部下就不得不妥協。
比如陸維恩有喜了,她擔心如果是個女兒,他會挾幽雲軍謀逆。
諸如此類。
他忘了是哪一次,他蜷在地面上,雙手護着頭,她一腳踩在他的側腹上——哦對。是蘇言瑤小産。那時他新封為忬君,正是最得寵的時候。她怒斥他自己生不出孩子,還要害别人的孩子。
不讓他有孕的藥,分明是她自己端給他的。
她說停了藥他就還可以生。但停藥這麼久,他的月信都沒有準過。上次召幸時弄髒了鳳榻,她覺得晦氣,寒天臘月将他丢在雪地裡,連辛彥來都參奏,認為不可開民間厭棄月事之先河,才算沒有降罪于他。
他忽然就不明白自己為何身處此地,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不明白為何就被她這樣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