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來那不小心把他的匕首磕壞了一個角就吓得不知所措的少女。想起她慌亂地說着:全身上下都賠給你!
她打不赢他的,她和他都知道。但就算這樣,在那場勝負裡,她也放棄了幾次會打到他的時機。他被迫當人靶的時候,無論先帝怎麼責罵她,她的箭頭始終沒有指向他。
她也會這樣打他嗎?
大概會吧。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她了。
他忽然就落下眼淚,一滴滴落在漫地金磚上。鹹安帝忽然就吓到了,她抱起他來,慌亂地擦着他的眼淚,他說:我沒有。
她猛地點頭:你沒有。朕信你。是朕錯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總歸,那一次的危機,他還是度過了。
可是他還是沒能保住。沒能保住所有人。
易慈生死了。
有一瞬間他無比怨恨自己。是他的錯。原來這樣忍耐下來也還是不夠。他得再下賤一些才是。他該再下賤一些的。或許他演得再好一些,再努力一些,易慈生就不會死了……但他也明白。或許從當初易慈生毅然決然地跟着他做了軍醫開始,鹹安帝就不會讓她活了。他能怎麼做,回到傷可見骨的當初,不讓她救治自己,棄幽雲百姓于不顧嗎?他感到她套在他頸上的缰繩在一寸寸收緊,而他找不到出路。
他沒想到會在冷宮見到廣陵郡王。
他當然知道,這些年來,她做的也不都是混賬事,陸維恩難産時,她幫過陸維恩,薛钰和薛鎮在獵場遇險,也是她徹夜不休将人找了回來,有一回他以為他的腿再也治不好了,一度郁郁,也在太後宮裡遇見她,她狀似無意地說了一句:你看我,少了一隻手,不是也挺開心的。
他明白她是安慰他。更知道而後太後賞賜給他的許多藥材,大約是她費心搜集來的。
他知道她來看他,是怕他受不住了。
她當然也知道他恨她,翻牆進來,隻敢小心翼翼地走近些,說道:天氣冷,你的腿還好嗎?我知你傷心,但你那腿,原是慈生的心血,你要照顧好自己。
恍惚還是當年,她弄壞了他的匕首,一連幾日跟他說話都怯怯地。
他問:你在乎嗎?
她不敢說,隻說:除夕夜守備松些,隻是我還是不能久待……你若有什麼囑咐,盡可以說,我都替你做了。
他忽然忍不住:是啊。你不在乎。你若在乎,當年不會日日流連青樓,不會修出那樣的堤壩。分明是你日日來尋我,是你要打敗我……你若不想娶我,若在你眼裡我在軍中身子肮髒尚且不如個伎子……
她垂下眼,道:我從未那樣想過。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來招惹我?他按碎了桌角。如今又在這裡做什麼?
她忽然擡起眼,眼中明亮的光輕輕搖晃:我從不在意你常年在軍中。我從不覺得你有什麼不好。你嫁不嫁與她人,你哪怕真是……
她忽然止住自己,道:都是我錯。我說錯了話。請皇貴君恕罪。
他仿佛被刺了一下。
有那麼短暫的一刻,她望着他的目光讓他想起多年前她為他上妝的時刻,他在她眼中看到過自己,淡掃蜜粉,輕描長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直挺的鼻梁下是漸漸被勾畫出鮮豔和閃爍的薄唇,她眼中是那樣清澈的驚豔和歡喜,如今她望着他仿佛也是一樣,無關乎他的過去、現在、将來,妝飾與否,年歲幾何,隻有她曾經看到過他,愛過他。
她卻提醒了他,他如今是她姐姐的皇貴君。
當然這還不夠,馮岚很快在外通報,鹹安帝來了。
薛瑢來不及離開,隻能閃身躲上房梁,好在鹹安帝似乎是為與蕭純鈞彌合裂痕而來,因此隻是自己提了一壺酒進來,其餘人都被她留在外面。
蕭純鈞看她的模樣,無端端就想起他的新婚之夜,那時她也是這樣醉,眼中也閃爍着這樣癡狂的光。
他本不願意。
更不必提,薛瑢此刻就在房梁之上。
他認為自己已經斷盡情意,但因此更不願意被她看着承寵。
鹹安帝卻似乎勢在必得,她說她的苦悶,勸他陪她喝酒,飲了兩杯,她便攬住他的腰,探手去解他的衣帶。
他不願意,本想推拒,卻忽然感覺有狂暴的熱流席卷而來,一時間頭腦發昏,被她壓在榻上,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在看見她志得意滿的神情時明白過來——她給他下藥了。她竟然給他下藥了。
他在她面前少得可憐的那一點點尊嚴,她也要剝奪,要看他瘋狂的醜态,要他跪地求饒搖尾乞憐才能滿足。
而薛瑢将會看着。
他第一次想到了死,狠狠咬破的嘴唇處,有鮮血一直滑落到枕上。
但就在那一刻,鹹安帝昏過去了。
幾乎未經思考,他翻身将鹹安帝壓在地上,一把掐住了鹹安帝的脖子,稍一用力他就可以扭斷她的脖子,哪怕弑君是死罪,此刻他也不在乎了,她看着他的所有那些貪婪得近乎于仇恨的目光都在一瞬間全部盯着他,那是幾百雙讓他感到絕望的眼睛,身體上她留下的每一個掌印、腳印、傷疤都纏繞着他,那是無數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殺了她。在她傷他傷得更重之前。傷這天下傷得更重之前。他不是不知道此刻殺了她,自己便擺脫不了罪嫌,連長安軍也擺脫不了罪嫌,依舊勢盛的蘇家或許會挾薛镝登基,到時天下依舊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但是他忍不住了。他在黑暗裡妥協、摸索,撞得頭破血流卻依舊找不到出處,至少殺了她,天下能得一個安甯。
然而薛瑢的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她說:無換。你看看我。
他擡起恨得要出血的眼睛,卻對上她清澈又溫柔的眼睛,她說:我是無憂。别怕。我在。
他的手一松。
後面的事他想不起來了。隻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夢裡仿佛又回到他十幾歲的時候,幽雲州沒有過熊熊大火,廣陵郡也沒有過滔天洪水,他的無憂還是那樣頑皮卻溫柔的君女,歡悅又鄭重地握住他的手,牽着他拜堂成親。
醒過來,他還在噩夢之中。
薛瑢單手湊合穿好衣服,正無奈地看着地上躺着的鹹安帝,擡起眼,貌似無事地對他說:我一隻手,抱不動皇姐。
他裹着被子沒動:那就拖。
薛瑢無奈,單手拖着鹹安帝上榻,她的鳳袍挨到蕭純鈞,他忍不住躲了一躲。
薛瑢頓了頓,又道:你放心,她睡醒什麼也不會記得,今天的事,我也不會說出去……
他無動于衷:死罪,你當然不會說。
她無奈地笑笑:好罷。皇貴君,是臣冒犯了。
她說完轉身離去,臨走看見炭盆裡的火要滅了,又停下來給他點上一些。他看着她單手十分有條理地拿去避火罩,用火鉗翻一翻炭火,添上新炭,再将避火罩放回,微微橙紅的火光為她的身形鍍上一圈溫柔的光暈。他不知道她是否舍不得走。最後用帕子連殘留的指紋也擦去,不留一絲破綻。
她走後許久,他才低頭看向榻上的鹹安帝。
有什麼區别呢?不過是一個可恨的女人,和另一個更可恨的女人。可笑的隻有他而已。
他假裝體力不支地沉睡,鹹安帝次日看過他一片狼藉的身體,便滿意地離去。他還不到能出冷宮的時候,他知道。
他隻是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有孕。
他一直在冷宮,那段時間以來隻有那麼一次,孩子是誰的,毋庸置疑。
是誰的都無所謂。那是他的孩子。
那孩子于他,是在這皇宮之中最大的安慰,隻是或許見面三分情,鹹安帝問他該給孩子取什麼小名時,他脫口而出,關關。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那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人生若隻如初見時候,那該多好。
後來有一日,太後看着關關,忽然說道:你别太恨她。當年的事,這麼多年來,她…有她的難處。
無緣由地,他覺得太後說的似乎不是鹹安帝,而是薛瑢。似乎太後知道這孩子的生母并不是鹹安帝,而是薛瑢。那話,他不敢接。
看着關關,他也懷疑過、恨過自己,是他的錯,才讓關關有了那樣不堪的母親。
但在真相揭露的那一刻,由衷生出慶幸——還好是她。
又生出無盡的悔恨——他不曾信她。這麼多年,讓她獨自一人承擔,他不敢想象她心中有多苦。
暗衛首領蕭守親自送了他最後一程,将包袱和馬缰交到他手中,鄭重行了一禮,祝他:元帥,前路平安喜樂。
他縱馬離去,卻不免生出一絲情怯——他知道她在前頭的暗哨等他,卻不知道在一切真相大白的如今,她會對他說什麼。
離暗哨越來越近,他的馬越來越慢,他挽缰停住,不知該如何上前,卻見那暗哨前的燈籠動了動——是她。提着燈籠站在門口等他。
他慢慢走上前去,看見燭光映出她的微笑,她清澈又明亮的眼睛,望向他,一如多年前她爬上牆頭看向他時的一樣。
她說:你來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