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無論她怎麼舌綻蓮花,在秦夫人這兒都沒什麼用。
真正讓秦夫人驚訝的是清蘊竟會答應,不由想,她把夏三誇得絕無僅有,這孩子都還是尋常模樣,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應下鄭氏,到底是被诓騙了,還是确實對齊國公世子有意?
左思右想,秦夫人不知如何是好,便在王貞歸府後提起了這事。
清蘊的外祖父王貞官拜禮部尚書,稱得上位高權重,但他奉行以和為貴,從不擺官架子,對家人、同僚、百姓都是一副随和模樣,甚少與人生龃龉。有人道他整日笑眯眯的,像個滑不溜的老狐狸。即使這段時間在朝堂上履遭針對,他面上依舊平和,看不出半點急躁。
聽完秦夫人帶有明顯傾向性的話,王貞撫須,“這陣子齊國公心情大好,偶爾會帶世子赴宴。我觀其雖不健碩,但也無沉疴之态,許是确實大好了。”
“如此,你也贊成?”秦夫人狐疑,“你莫不是也認為朝堂上那些事和這有關,準備拿清蘊消災?”
“夫人未免把我想得太無用了。”王貞失笑,“如今朝堂由柳閣老、齊國公、司禮監分權而治,以我和老大不偏不倚的作風,遇到這些事并不稀奇。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同李世子打過幾回交道,他擔得起君子二字,可為佳婿。”
還道:“夫人,猗猗已經十六,你既信她能獨自掌管好幾家商鋪,為何不信她有自己的擇婿之道?長輩的拳拳愛護之心,不一定是孩子們所想。鄭氏才犯過的錯,你莫非也要效仿?”
這話真正戳中秦夫人的心,猶豫了半日,還是把清蘊喚過來一問。
“你大舅母把話兒都說給我聽了。”秦夫人道,“你和阿嬷說心裡話,到底是被她那些話吓着了,還是真想要這門親事?不要夏家了?”
清蘊起先沒說話。
秦夫人也沒逼問,接道:“官場上起起伏伏都是常有的事,當初你外祖父因觸怒先帝被貶谪出京,也是在外待了五六年才回。哪兒有一帆風順的仕途,和你沒什麼關系。還有……”
她覺得這話不大好對小輩說,又不得不叫外孫女曉得其中利害,“你有所不知,那世子……恐怕于子嗣一道也是艱難。即便他壽數沒問題,也不是良配。”
清蘊聽罷似乎也有些驚訝,沉思良久,“阿嬷,那這樁婚事就更适合我了。”
秦夫人大為不解,若為人婦,無子嗣傍身該是多麼艱難,這孩子不可能不清楚。
“有一事,我一直不曾告訴您。”
“嗯?”秦夫人傾身。
“小時候和爹娘戍邊時,我曾受過傷。”她輕聲講述,“當時以為小傷,爹娘都沒在意,痊愈後卻留下畏寒的小毛病。直到回了江蘇,有位擅診女脈的大夫為我看過,令我要好生調養,不然會于生育有礙。”
“本在用藥調理,爹娘卻相繼離世,弟弟也……剛被接來王家的兩年,我無心想這些。記起後再找大夫一看,大夫說,已是十分困難了。”
秦夫人完全怔住,幾乎要站起來,“你這孩子……這樣大的事竟也不說?哪兒有大夫能比得上太醫院聖手,我這就去請專攻女科的太醫來……”
“我私下尋的,就是一位剛緻仕的老太醫。”
秦夫人久久無言,不隻是為外孫女可能失去了為人母的機會,更是心疼她年幼時受過的病痛,以及在王家的小心翼翼,竟連這種事都不開口。
她突然想起,其實清蘊剛來王家時,并不是一開始就這樣進退有度。
那會兒這孩子很要強,女紅、騎射、詩書、文章,無論什麼都努力學,樣樣都要拔尖,似乎想向她們證明,好得長輩們喜愛,不被抛下。後來她因過于出衆被暗地排擠,又逐漸明白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于是慢慢學會了中庸之道,不争不搶,待所有人都溫柔和善。就像她外祖父教的那般,靜水深流、蓄勢在内。
清蘊做得極好,連她這個外祖母都幾乎要認為,清蘊一開始就是這讨人喜歡的模樣。卻忘了她作為寄居王家的表姑娘,心底必然會有難以融入其中的排斥感,以及寄人籬下的疏遠。
再有這樣的硬傷,怪不得她在擇婿之事上,一直表現得興趣缺缺。
秦夫人不知說什麼才好,清蘊卻風輕雲淡,“我一直不知該怎麼和您說這事,也不好辜負您的好意。最初應下舅母的請求,确實是想為家中解燃眉之急,如今聽您這麼說,隻覺天意使然。依世子狀況,國公府定不會強求子嗣,于我豈不正好?”
“更何況,齊國公府确實勢大,和他們結親總歸是利大于弊。”清蘊說着,忽而一笑,“說起來我其實占盡便宜,并沒有您想得那麼委屈。”
秦夫人不這麼想,在她看來,清蘊會考慮這樁婚事,完全是因鄭氏扯出的這些紛端。說什麼占便宜的話,恐怕是不想讓家裡惹麻煩。
“結親不隻是兩家事,也是夫妻二人之間的事,以後你們要日日夜夜相處,無論如何不能馬虎。你和齊國公世子先見一面,合了眼緣,再談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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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陽弄光影,忽吐半院紅。①
如此好天氣,在窗畔支一張胡床,擺上茶竈、釜器、木炭等物,把茶餅先炙烤一遍,再碾成細末,以乳泉煎煮,待三沸後舀出茶湯。這樣集天時地利人和煮出的茶,即便是尋常壽眉也别有一番滋味。
藏翠自幼跟随世子,見識過不知多少奇珍異寶,品嘗過無數佳茗,在捧着手中這杯茶時仍忍不住感歎,“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說的就是世子爺煮的這壺茶。喝下去真叫人通體舒暢,耳清目明啊。”
坐在胡床前的青年仍在往茶壺内添加薄荷、鹽等物,任它們由小火烘焙,動作不緊不慢,看着随意但極有條理。
他穿了身素色道袍,長垂及履,寬袖拂膝,本就挺拔修長的身形愈顯清逸飄然,聽得這明顯的恭維時莞爾一笑,恰如清風朗月入懷,“喜歡就多喝些。”
“藉香不在,我自然要多喝幾杯,等他回來要嫉妒得很。”藏翠把杯中茶一飲而盡,“可惜世子爺喜歡煮茶,卻不能喝。來日等您身子好了不用再吃藥,可得好好品嘗。”
李秉真未置一詞,自從五歲那年突遭惡疾後,他常年累病在身,幾乎都是在服藥和針灸中度過,早就忘了康健的滋味。所幸還能尋得一二興趣,在忍受病痛之際,尚能有絲慰藉。
“品嘗什麼?”人未至,大長公主聲先到。她幾步從八角門穿過,珠翠纏身、華服迤地,風風火火的模樣。
藏翠立刻起身,恭敬稱“殿下”,解釋道:“是世子煮的一壺壽眉。”
鎮國大長公主挑眉,示意他倒一杯,随即轉向兒子,“安兒,王家那邊已經應下,想安排你和陸姑娘見一面。”
她把王家的話大緻說了遍,李秉真立即聽出其意,“這似乎不是直接答應婚事。”
“那有什麼?”大長公主滿不在意,“但凡見了面,還會有姑娘不想嫁給你?若非法顯大師以紫微鬥數測算,算得你宜娶辛酉、壬戌年出生,五行屬水的女子,我也不會直接定下她。有這份運氣,他們該感恩戴德才是。”
對于母親的作風,李秉真早有預料,也心知她必然使了手段,不然此前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王家不會這麼快改口風。
說起成婚,他自己當然是反對的。早在還未及冠時,就有太醫私底下說他活不過而立。經年下來,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越發清楚,也早有心理準備,不想耽誤任何一位姑娘。
許是這兩年身體稍微好轉讓母親産生錯覺,以為他将要徹底痊愈,竟動了給他娶妻的念頭。
他不想拉旁人下水,這些心思卻不會在愛子心切的大長公主面前流露,隻微微颔首,“那就見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