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蘊獨坐在杌子上,望着手中香茶升騰起的袅袅輕霧,目帶沉思。
她沒有梳妝,在炭盆的熱意下僅着了件水青襖衫,面上未施脂粉,相較起來比白日成熟穩重的形象多了分青澀。
而她的思緒不在這杯茶,飄到了張大夫說的“解毒”二字上面。
和大多數人一樣,她一直以為李秉真是時運不濟、生來多病。
他得到的太多,權勢、富貴、相貌、才智,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在追逐的目标,作為齊國公和鎮國大長公主之子,他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了一切。有人就會想,上天給他降下一些磨難也是應該的。
但從張大夫流露的意思來看,他這從來就不是單純的病,是病和毒。
如果真和後者有關,就讓人不得不想起彭掌櫃說過的話——早年間,齊國公後宅曾有兩位“主母”。
除去後宅争鬥,好像沒有另一種更符合常理的原因能解釋。
清蘊無意探究齊國公府密辛,但她如今已經是世子夫人,這事看起來又和李秉真息息相關,如果她完全不知情,日後相處中很可能會觸犯到一些該避忌的人和事。
她不喜歡這種懵懂無知的感覺。
“夫人。”白蘭喚她,“世子醒了。”
時隔一天一夜,李秉真總算醒來,這段時間除去喝藥,他幾乎都在昏睡。期間大長公主派人來問過話,被清蘊以夫妻二人在休息的借口打發走了。再久些的話,恐怕那邊就會發現。
踏入内寝,李秉真剛喝完藥,其他人在收拾藥碗,幫他擦拭手掌。他的藥多而雜,既有煎煮的藥湯,也有幹巴巴的藥丸,必要時還得輔以藥浴。這些藥有個共同之處,就是氣味都極苦,最小的那枚藥丸聞起來也是極其刺鼻,幾乎隻能閉着眼睛服入。
李秉真好像習慣了這些,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淡至極,好似高居九重天的神祇,身邊來來回回那麼多忙碌的人,一個都沒能落入眼底。
清蘊發現,這樣的他和當日光明寺僞裝出的模樣很相似。在這種時候,與其說那日是僞裝,不如說溫文爾雅的表象更像一層“面具”。
其實久病之人曆經諸多痛苦,想要和常人心境如一,幾乎是不可能的。清蘊身邊沒有這樣的人,起初以為李秉真是意外,可從他獨處時的狀态,以及孤峭寂冷的字迹來看,他隻是比其他人更會隐藏。
燭光中顯現出清蘊身影,神祇倏然落入凡間,笑意慢慢浮現,“清蘊。”
“世子這一覺,睡得可比我長多了。”清蘊輕聲說着,讓李秉真不由露出歉意的神色,“我知道會虛弱一陣,本想待在書房中度過,沒想到來得這麼突然。”
他是想避開她的,清蘊對此心知肚明,沒評價什麼,接過白蘭遞來的粥。
這碗由粳米、山藥、郁李仁、柏子仁等物熬制而成藥粥,作用是潤肺養神,正适合此時的李秉真。
兩人都沒任何扭捏,一個喂得順手,一個吃得也很坦然。
也就是這時候,清蘊發現他的眼睫格外長,不似她的天然含有卷翹,而是直接下垂。當他低首,眼睑下那道濃濃陰影,幾乎能遮擋住所有心事。
還剩最後幾口粥時,清蘊依張穎臨走前的吩咐,取出黑白瓷瓶,“一枚解毒,一枚治病,必須随飯食服用,世子要先用哪顆?”
李秉真沉默,須臾選了前者,清蘊就從中倒出一刻圓潤的黑色藥丸。他伸手來取,微涼指尖觸碰到掌心的刹那,兩人神色都微微動了下。
夫人的聰慧,在李秉真這兒實在無需贅述。他最初深受吸引的,也正是她這份看穿世事的透徹和直面内心的坦然。在意識到自己成為她的夫君是因她選中,而非兩家長輩商定後,李秉真就知道,有些事無法瞞她,也不應瞞她太久。
更别說她這句等同于明示的話。
服了藥,等女使們接連出房,僅剩二人相對而坐時,李秉真開口,“我沉疴在身,既是病,也是因毒。”
清蘊給兩人各倒杯水,做出認真傾聽模樣。
在李秉真的講述中,時間追溯了許久,直到他尚未出世,父母剛剛成婚之際。
齊國公早年有一位通房,僅這一位,是太夫人買來養在膝下、看着長大的姑娘。太夫人與她情同母女,齊國公與她也有青梅竹馬兼兄妹之誼。在齊國公還未成婚前,這姑娘與其說是通房,稱為半個女主人更合适。
可想而知,她在曾經的侯府、如今的齊國公府擁有多大權力。
齊國公喜愛她,但也有男人們共通的想法,認為她出身太低,不可為正妻。
尚大長公主當然是意外,可齊國公與這位殿下有袍澤之情,大長公主亦生得明媚美麗,他被選中了,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起初,二女相安無事。大長公主出身尊貴,性傲且不拘小節,根本不屑和成婚前的一個小小通房計較,即便此女被收作姨娘,也全然無所謂。她作為大長公主兼将軍,有自己的府邸和俸祿,管家權也不放在眼中,齊國公由此得享齊人之福。
但人之所以不可控,正是因為其思想會變化,野心會随之增長。齊國公母子的放縱、大長公主倨傲下的忽視,讓這位姨娘滋生了勃發的欲望,尤其是在大長公主誕下一女後遲遲無子的情形,讓她籌謀甚多。
所以,在大長公主再次有孕,自己也恰好有了身孕。她急于給自己兒子開路,竟铤而走險,借府中不曾防備,在大長公主臨盆前給她下了奇毒。
毒一種下便有大半到了胎兒體内,導緻李秉真生來極為虛弱,幾度病危。齊國公夫婦還以為是大長公主早年在戰場受傷所緻,小心翼翼呵護幾年,竟無意中得知是姨娘暗中下毒所緻。